第05節

不久以前,一些散居各處的病人,沒有什麼預兆而死於鼠疫。裡厄醫生甚至在他的朋友面前確認這些情況後,還不認爲真有危險。只是因爲做了醫生,對於病痛有他自己的認識,想象也就豐富一些。醫生從窗口眺望這座尚未變樣的城市,面對令人疑慮的未來,他所感到的還僅僅是一陣輕微的不安。他竭力回憶自己關於這種疾病所知的情況。數字從他的腦海裡浮現了出來,他心想,在歷史上已知的三十來次大鼠疫中,竟死了將近一億人。可是一億人死亡又算得了什麼?對打過仗的人來說,死人這件事已不怎麼令人在意了。再說一個人的死亡只是在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才會得到重視,因此一億具屍體分散在漫長的歷史裡,僅是想象中的一縷青煙而已。醫生想起在君土坦丁堡的鼠疫中,據普羅科匹厄斯①的記載,一天之內死去一萬人。一萬個死者相當於一座大型電影院觀衆人數的五倍,這是完全比擬得當的。把走出五座電影院的觀衆集合在一起,帶領到市裡的廣場上,讓他們成堆地死去,這就能看得更清楚些。在這無名死屍堆上,至少可以安上幾個熟識的面孔,當然,這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況且誰認得一萬張面孔呢?其實像普羅科匹厄斯那樣的人是不會計數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七十年前於廣州,在疫情蔓及居民以前,就有四萬只老鼠死於鼠疫。不過在1871年人們尚無計算老鼠的方法,只是個大概的數字,顯然會有誤算的地方。然而一隻老鼠如果身長三十公分,四萬只老鼠一隻只連接起來,就能形成……——

①普羅科匹厄斯(約499——565),東羅馬帝國曆史學家。

醫生這時已感到不耐煩。這樣漫無邊際地想下去是不行的。只有幾個病例還不能稱作瘟疫,做些預防工作就可以了。要注意已掌握的情況:昏睡和衰竭、眼睛發紅、口腔污穢、頭痛、腹股溝腺炎、極度口渴、譫語、身上有斑點、體內有撕裂感,出現了這些症狀後……想到這裡,裡厄醫生回憶起一句話,就是他在手冊裡羅列症狀後,寫下的一句話:“脈搏變得細弱,身子稍微一動就突然斷氣了。”不錯,出現了這些症狀後,人的性命如同懸絲,而四分之三的病人——這個數字一點沒錯——都耐不住要做這難以觀察的動作,結果一命嗚呼。

醫生一直在憑窗眺望。窗外春光明媚,而室內還回蕩着“鼠疫”兩字的聲音。這一個詞不但具有科學的含義,而且帶有一連串特別的景象,它們和這裡的情調很不諧調:這座灰黃色的城市,這時還不太熱鬧,只能說是嘈雜,還算不上喧譁;它的氣氛既歡樂,又憂鬱——如果這二者可以並存的話,但總的來說,則是歡樂的。那樣安寧無爭的平靜環境頗容易使人忘卻以往的災情舊景:雅典受鼠疫襲擊時連鳥兒都飛得無影無蹤;中國受災的城市裡盡是默不作聲的垂死的病人;馬賽的苦役犯把血淋淋的屍體堆人洞穴裡;普羅旺斯省爲了阻擋鼠疫的狂視而築起了高牆;雅法①城裡醜惡的乞丐;君十坦丁堡的醫院裡,硬泥地上潮溼而腐爛的牀鋪;用鉤子把病人拖出來的景象;黑死病猖撅時到處都是戴口罩的醫生,就像過着狂歡節一樣;米蘭墓地裡成堆的尚未斷氣的人;驚恐的倫敦城裡一車車的死屍,以及日日夜夜、四處不停地傳來的呼號聲。不,這一切還不足以打破這一天的寧靜。窗外忽然傳來一輛瞧不見的電車的丁當聲,一剎那驅走了殘忍和痛苦的想象。只有在星羅棋佈的簡陋屋子那邊的大海,纔是世界上騷動不安、永無寧日的見證。裡厄醫生一邊望着海灣,一邊想起盧克萊修②所描述的、雅典人染上疫病後準備焚屍而在海邊架起的柴堆。晚上運來了屍體,但是柴堆上的位置已經不夠,爲了爭奪安放自己親人的屍體的位置,活人舉起火把,相互廝打,寧願頭破血流,也不肯拋掉親人的屍體。這種情景可以想象:燃燒着的柴堆在死氣沉沉的水邊發出熊熊的火光,在火把的搏鬥中火星四濺,惡臭的濃煙冉冉升向黑夜的長空。人們就怕……——

①今以色列港口。

②盧克萊修:即Titus Lucretius Carus,古羅馬拉丁詩人。

但是,理智驅走了這種荒誕的想象。不錯,“鼠疫”兩字已被提出來了;不錯,就在這個時刻裡,疫病已使一兩個人罹難。可是沒有關係,有辦法可以制止疫病蔓延。必須要做的,就是該認清的事情要認請,然後驅除無用的疑慮,採取適當的措施。這樣鼠疫就會停止蔓延,因爲這種疫病並不是憑想象就會發生的,或者說,人們對它的想象是不正確的。如果鼠疫停止蔓延——這極有可能——那當然最好,否則的話,我們也能知道它是怎麼回事,以及是否能找出辦法來制伏它。

醫生打開窗戶,外面的聲音一下子傳了進來。隔壁工廠裡的鋸木機發出老是不變的急促的呼嘯聲。裡厄振作起精神來。日常工作纔是可靠的,而其他一切都不過是繫於毫髮之上,一個難以察覺的動作就能斷送掉它們。不能糾纏在這些上面。要緊的是把本位工作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