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神秘人的分析下,厲寧在腦海中迅速地衡量了殺丁氏的利弊。利處在於,失去了母親,謝未不但會因悲傷而對自己的新婚分心,他的婚姻也失去了維繫的必要性,很有可能會對苑桃格外冷落,那麼他厲寧就可以乘虛而入,至於如何使得謝未放棄苑桃、自己如何出手得到桃桃,就到時候再說了!而此事的弊處在於,萬一被謝未察知是自己殺了丁氏,那麼他將萬劫不復。
神秘人只說:“那麼你爲何不做得高明些,不讓謝未察覺是你做的?”
厲寧冷冷地道:“他是本縣的捕頭,歷來大小案件,沒有勘不破的。”
“聽說他/母親身體不太好……你何不讓她自然而然死於舊疾突發呢?”
對,丁氏腰椎有病,行動不便,他可以……讓她摔上重重的一跤,斷了腰椎!
厲寧終於打定了主意,考量好了各種因素,只待夜深人靜時伺機出手。
現在,他避在屋脊後,用他闊大有神的眼睛望着天井中身姿嬌柔的苑桃。他知道謝未已經醉得一塌糊塗。今晚,他心愛的女子是“安全”的……
苑桃來來回回走了幾遍,然後臉上帶着疲倦的喜色,回到自己的房間。厲寧望着那屋裡的燈光忽然熄滅,愣怔了好一會兒,感到手心裡滿是冷汗……
雄雞一聲接一聲地高唱,已是破曉時分。有誰家的孩子睡醒了在哭鬧,還有人大聲地打着呵欠準備起牀開始新的一天。
謝家的新娘子苑桃也已經醒了。這是她的好習慣。她穿衣起牀,看看躺在地上的謝未,摸摸他的臉和身上並不感到發涼或發燙,就放了心,於是叫醒他,讓他去牀上睡。謝未迷迷糊糊地爬起來,心中帶着一絲歉然,老實不客氣地撲到了牀上。
先梳洗過,然後去打掃院子,燒水做飯。這是她新婚的第一天,從醒來到現在她都面含甜蜜的微笑。婆婆的房門還沒有開,看來是昨天太過勞神以至於現在還在沉睡。等到飯快熟的時候,還不見婆婆起牀,她有些奇怪了。
以往,謝大娘從來都是黎明就起來……別是累病了吧?她便去叫門。“大娘——婆婆……婆婆,你醒了嗎?”叫了幾聲,沒有聽見回答。苑桃於是推推門,沒想到門沒有閂住,一推即開了。她走進去,卻看到婆婆倒在地上,和一隻大椅子倒在一起。她慌忙過去想扶起她,卻發覺她已經渾身冰涼、僵硬……
“小未哥!快來呀!……”苑桃驚恐地哭喊着,踉踉蹌蹌地衝了出去。
十四歲的時候,謝未所萬分崇拜的父親由於傷病忽然去世,那是一個秋雨霏霏的傍晚,窗外落葉淒涼,他跪在父親的遺體前,感到整個天都塌了,塌在他的身上,令他沒有力量擡起頭來。十三年過去了,他忽然又失去了母親,在他新婚的第二天清晨,在無人陪伴無人知曉的時刻。看到母親臉上遺留着痛苦,卻是安詳地躺在地上,他心中的大地在一點點裂開,像個無底洞,他驀地掉進去,無邊無際看不到一絲光亮和希望。
瞬間,像是失去了整個天地……他沒有哭,眼前卻看不清任何東西,只感覺世上只有這間空蕩蕩的房子。父親臨終的時候,很多次囑咐他:“將來,你要做個好捕快,做個好兒子。”他答應得十分由衷,也從沒感到做個好捕快、好兒子會有多難,然而現在,他覺得他連人都做不成。母親是被椅子絆倒的,桌上一隻茶杯也碰落在地成了碎片,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碎片……
兩天婚假變成了似乎沒有期限的喪假。
一向精力無窮、不辭辛苦的謝捕頭忽然間成了蓬頭垢面、沉默寡言的野獸。看着母親的棺材一點點被黃
土掩埋,他的心也一點點窒息。他不相信裡面裝着他的母親,不相信母親已經永遠不可能再在他的身邊。
娘,你別走,求你再拿棍子打兒子一次,好嗎……以後兒子什麼都聽你的,絕不離開你半步,好嗎……
他滿腹的話,只有默默說給這間空房聽。
他開始懊悔,懊悔自己那晚喝醉,沒有顧及母親怎樣,懊悔讓母親獨自一人半夜起來倒水。母親痛苦地摔倒在地之後,可曾呼喚過兒子,急切而無望地等着兒子來救她……爲什麼他沒有去救她!在臨終的時刻,母親心裡想了些什麼,可有什麼話要說而來不及說?每當想到這些,謝未都軟弱無力、不能自已地淚流滿面,肝腸寸斷。
他的樣子一團糟。只因他已無心生活。
王素勸導他、申斥他,趙小會他們安慰他、開導他,甚至有聞訊遠來的朋友看望他,他都只是權且聽之。什麼他都明白,只是,——請給我多一些時間,他說。
而苑桃自始至終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她也爲婆婆的死悲傷流淚,但更爲丈夫的悲慟頹廢而憂心揪心。她就像個小母親,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裡安撫他。有時候,謝未很平靜,她就溫溫柔柔地說一些家常話,或者讓他一起去割些鮮草來喂兔子。一些悲傷無法排遣的夜晚,她主動地來到他的牀邊,只想用自己一腔柔情的身體來安慰他。她幾乎是赤/裸/着擁抱他。他並不拒絕,但也沒有任何積極的反應。終於有一次,她丟下廉恥之心,像一個妻子那樣爲他寬衣解帶,親他摸他,他悲憤地翻過身把她壓在下邊,啃噬着她,就像想要逞兇的壞人,然而,當聽到她顫着聲音叫“夫君……”,他頓時泄了氣,清醒地意識到她是和他一起長大、甚至可以說是他看着她長大、朝夕相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女孩子桃桃,怎麼可能成爲他枕蓆上的女人?——儘管已經成婚,儘管她全心期待着。
他想到了徐荷書。山水迢迢,風雨不定,一匹馬一個孩子,她縱使去得安然,可是心裡坦然陶然麼?果真以後再不得相見了麼?
身下的小妻子用軟玉般的手臂溫柔地抱住了他。他腦海中閃過一個無恥的念頭:把她當做徐荷書……他完全發昏了。放肆地對待着苑桃,嘴裡卻喃喃着“徐……荷書,荷書”。隱忍了許多天許多天的苑桃終於忍不住了,在心碎中狠心推開了他,她溫柔乖巧,不等於她無知愚蠢,她主動示愛,不等於她毫無自尊。“夫君,你好好看看,我是誰。”她的聲音委屈而嚴厲。
從這夜以後,謝未不再碰她。不願,也不敢。苑桃未免有點後悔,但她並不擔心,她有的是時間和耐心……
斷七之後,謝未回衙門報到。他決心好好開始以後的生活。確切地說,是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在衙門公事上。謝未在家的時間少了,厲寧在公務之餘,往謝未家跑的次數反倒多了。他見到桃桃,既開心又痛心。桃桃面色常常是憂悒的,說話也不多,顯而易見是謝未的冷落令她如此。說起婆婆,她又流淚。厲寧的一顆心簡直如在刀山火海上煎熬。他心虛,他害怕,然而他又欣喜,欣喜欲狂。
他愛桃桃,桃桃也知道他愛她。但是現實已如目前這樣,她對他的居心沒有絲毫戒備和牴觸。她一向是個善待他人並以善意推測他人的人。厲寧對人也一向不壞,對桃桃更好。他會說笑話,會做好笑的事,會順着她由着她,哄她開心地笑。而謝未永遠不會這樣。
知道厲寧常常去自己家——有時張長長、費施、趙小會他們也去,陪桃桃說話,幫桃桃做活,謝未感到的只是欣慰。他感謝幾位“小弟”,並歡迎他們常去,有時還帶着
他們一起回去。
王素大人每天關心着南昌寧王叛亂的兵事。寧王糾結八萬兵力,終於忍不住要西攻南京,九江已經失陷,叛軍兵臨安慶城下,被朝廷授權便宜行事的巡撫王守仁坐鎮臨安府,不設法在安慶發動反擊退兵,反而下令攻擊南昌城。這一招實在令很多人不解。
王素卻笑道:“王巡撫真乃神人也!寧王野心勃勃,此舉志在必得,八萬兵馬出動,南昌城內肯定空虛。安慶又一時攻克不下,寧王這回是首尾難顧、進退兩難了。”說罷長嘆了一聲。
謝未道:“大人爲何感嘆?”
王素笑笑:“告訴你一個壞消息,聽了別急。”
謝未一愣。
“李有理,已經越獄逃走了。”
“什麼,什麼時候!”
“就在你大喜的那一天晚上。”
“大人,爲什麼不早告訴我,爲什麼大家一點消息都沒有?難道您不打算將他追回嗎!”
“厲寧、趙小會他們都知道,是我吩咐他們暫時不要告訴你,也不要傳出去。試想此事發生的時間以及條件,甚有蹊蹺啊……”
“李有理自然沒有能耐單槍匹馬闖出牢獄,必是有外應覷準當日晚上戒備鬆懈,”謝未說道這裡不禁恨恨道,“衙門也成了空城了!——大人可曾訊問過獄卒?”
“厲寧負責嚴守李有理,那天喝醉酒,自然是懈怠了,可問獄卒,卻都說當晚除了厲寧身上帶着酒氣來巡查了一下,並沒有見別的人進出牢獄。”王素笑了一下,“那幾名獄卒其實也喝了酒,我聞得到,他們不敢說,是怕我責罰。如此推斷,必是他們也喝醉了,疏於防備,李有理纔有機會不驚動人地逃出去。”
“大人,您嚴令禁止獄卒醉酒,他們也從未醉酒誤事過,爲何那晚……況且李有理的牢房鎖鏈重重,如果沒有鑰匙,想要人不知鬼不覺地出去,根本不可能,是誰在什麼時候接應了李有理?”
“你忘了,那晚去牢房的有誰?”
“厲寧?”
“只有他。也一向只有他。李有理的家人只在最初來探過一次牢,婁桑更是沒有什麼反應。”
“大人的意思是厲寧給了李有理鑰匙?那些獄卒的酒也是厲寧給的?”
“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可他怎麼可能這樣做!他爲什麼要這樣做!”謝未不論如何也想不通。
“這也是困惑我的問題。所以我一直在觀察厲寧。這個年輕人,到底是爲了什麼,或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才作此下策?至於李有理的去向,可想而知,去投奔了寧王,說不定還帶了大河盟的一些人手。”
“……真是可笑,他還如此熱衷爲叛軍立功。”
“許是他的義父、寧王的老相好江太監許諾了好處,慫恿了他吧。”
“大人,卑職請命將李有理追捕回來!”
王素笑了:“我若是同意你這麼做,早就告訴你這個消息了。不義之師必自斃,照目前局勢來看,王守仁巡撫勝券在握,寧王早晚會是階下囚,李有理這等跳樑小醜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我們何必多此一舉呢。”
謝未愣了一愣,忽然笑了:“大人高明,反正我們關着李有理,上級也不批示處罰結果,不如放他出去自尋死路。”
“小謝啊,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也越來越壞,不愧是本官的心腹臂膀!”
謝未由衷地大笑起來,自從五月十七以來第一次真心歡喜地笑。縱然這笑聲背後還有一層隱憂——他一向信任如兄弟的厲寧,爲何私放罪犯李有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