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就是沈判與徐荷書的婚期。
徐荷書似乎並不相信那一天真的會到來,或者說,她並不認爲那一天自己就會是新娘子。她的想法很簡單,也一如既往:逃。她也知道徐府周圍散佈着一些探秘看守的人,或許是錦衣衛,或許是東廠番子。可能是沈判派來防備她出走的,但她更偏向於認爲是衝父親來的。
徐荷書得着機會,告訴父親此事。而徐珏並不以爲意,大臣的府邸常遭錦衣衛監視甚至橫衝直闖直接抓人,都是家常便飯。這些天來,他迅速白下去的頭髮顯示他正在應付着一些棘手的事情,卻無驚惶之色。徐荷書釋然,她相信父親解決得來。
那麼,她可以安心地逃了。可是這兩天看到謝未的情形,她又忽然沒有了逃的勁頭。徐珏的意思是過些時日在刑部爲他謀個職位,這幾天就任他在家中熟悉適應。同僚們自然也知道了徐大人忽然“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兒子”,但彼此心知肚明並非光彩的事,所以道賀、約會之類一概沒有,只裝作平常事,偶有三兩人來徐府拜訪,也見不到這對父子。而謝未什麼也不在意,徐珏說什麼就是什麼,他什麼也不消說,白天他就在僕人老息的陪同下出去玩樂,到很晚才醉醺醺地回來。徐荷書幾乎見不着他,沒有和他說話的機會。
她問老息謝未在外面都做了什麼,爲什麼要讓他喝那麼多酒。老息只是尷尬地賠笑,說大公子就是去放鬆身心,遊覽京城而已。她有點氣,不由得發了些小脾氣。老息便如實相告:“大公子這兩天去的是青樓和戲院,一味喝酒作樂。”
徐荷書驚呆了。老息笑道:“這個,可以理解,年輕人鮮來京城繁華地,總要痛快玩一玩的……”
徐荷書怒道:“你天天是跟着他還是帶着他?”
“啊,當然是跟着,大公子去哪裡老息便去哪裡。老爺吩咐過,一切都隨大公子的意,怎麼小姐有另外的吩咐嗎?”見徐荷書一時無語,他又說:“恕老息多嘴,大公子是新來咱家人情生疏,都不愛跟誰說話呢,小姐是做妹妹的,不好多問他的事。”
徐荷書哼了一聲:“我自己去跟他說。”
此時已是三更過後,謝未剛剛回來不久,老息說他已醉倒臥牀了,徐荷書站在未雨軒外,猶豫着是否真要進去,該說什麼才合適。旁邊,弟弟的房間還亮着燈光,想來鬆詩還在讀書。
她從心底希望弟弟明年會試金榜題名,最好殿試能名列前茅,這樣,他或許可以幫幫父親,儘管從現在來看,他幾乎全心投入在讀書上,對於父親在政務上遇到麻煩不屑勝過建言。而父親不再擔心兒子通過科舉得到功名會對自己的聲名地位產生負面影響,大概是對於自己首輔之位梅開二度的自信,也大概是暮年末路的孤注一擲吧!
她在門外徘徊,聽得到屋裡謝未熟睡的呼吸聲。她猜想得到他爲什麼出去作樂:消愁、逃避、自慰,只是仍然疑惑——他不會是這樣的人,如果他
真去了青樓做了眠花宿柳之事,那麼他還是他嗎?!如果他是爲了讓她儘快消除對他的感情,那麼,這招也太可笑太可悲了!她用得着他如此嗎?
逃避永遠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但逃走卻會是。然而逃婚,逃得過一時逃不過一世。她心裡有些淒涼了。
她打算到後半夜逃走。
之前,徐鬆詩告訴她:“姐姐,你若逃走,就晚兩年再回來。那時我就可以保護你了。”
徐荷書自己在心裡哀哀地想:謝未,就算你是我的哥哥,也應該關心妹妹的難事吧?她的婚姻大事,你真的事不關己不聞不問?但她很快明白過來,畢竟有父親在。父親的意思,他還能怎樣?指不定背地裡父親跟他說了什麼人倫綱常的話……唯有靠自己。
小洛忽然急急忙忙走來:“小姐,老爺找你呢,好像病重了呢!”……
徐珏半躺在牀上。徐夫人見女兒來到,什麼也沒說就出去看藥煎得怎麼樣了。時間真的已經太晚了,連燭光都疲倦了似的,儘管點着多盞,光線可謂明亮,但父親臥房裡的氣氛依然悽清、傷感、沉重。徐荷書走到牀前,一看到父親的面容,便驚駭得眼淚禁不住滾滾而落。
她從沒見過父親這樣憔悴蒼老。就像一棵一向挺拔屹立的大樹忽然被秋風吹老而終於摧折了。他閉着眼睛,氣息艱難,臉色如枯葉一般沒有生機,道道皺紋也沒了精神都鬆弛着,頭髮是暗啞的銀灰,亂而似乎突然稀少。
徐荷書努力壓抑着哭腔,趴在牀沿輕輕地問:“父親……您怎麼了?是腿疾復發了嗎?”
徐珏睜開了眼睛,微弱地笑了笑:“是着了寒氣,有點發燒,一會兒吃了藥就沒事了……”
徐荷書聽如此說,心中好像清去了一種巨大的恐懼,卻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沒有敢哭多久,她很快平靜下來,悽悽地說:“您在家歇息幾天吧,別去內閣了,女兒伺候您,包管一天就能好起來……”說着,她就去倒開水,卻找不到水壺,她急得跑出去找僕人。
等她回來,手裡就端了一大杯溫熱的開水。徐珏笑了笑:“剛剛喝過,再喝胃可就撐破了。”
徐荷書笑着放下了水,說道:“我去叫弟弟……和哥哥過來!”
徐珏忙擺擺手:“別鬧他們了……爲父就是想看看你。”
“嗯。”徐荷書點點頭,“您要是累了,就睡吧,我在這兒守着。”
徐珏不語,閉上了眼睛。好像在積蓄一點精神,又好像在這片安靜裡想着什麼事情。一會兒他眼睛又睜開來,望着女兒含淚亦含笑的明眸,緩緩說道:“孩子,你想開了嗎?”
徐荷書知道他指的是什麼,用力點點頭:“拿得起放得下,父親教的,我懂。”
徐珏又道:“爲父真的是累了,老了……新近被人蔘了好幾本,皇帝還是信任我的,但似乎很不高興,那些太監又……”
徐荷書很少聽父親談
起在勾心鬥角的官場上他遭遇了什麼困難,此時不禁有點驚訝又有些難過。
“我徐珏自己垮掉不要緊,但死也不能讓他們抄了家……不能讓我的孩子無家可歸,淪落風塵……”
“一定不會的!”徐荷書發憤地握緊了拳頭,眼淚卻不聽使喚又流出來。
徐珏搖搖頭:“皇帝耽於淫樂,許多事交給太監,前有八虎,如今又有……保不準……但是姓江的也快到頭了……”
徐荷書想了一想:“他現在不是老老實實呆着養傷麼?”
徐珏看了她一眼,笑道:“還不是沈判打壓了他的氣焰,不然……”
這時,徐夫人和一個丫鬟端着藥走了進來。徐珏喝下了藥,便仍要她們退下。徐荷書勸母親自己去睡,這一夜由她來照顧父親。就算是在逃婚——長久地逃走之前儘儘孝心吧……
夜,靜悄悄的。
徐荷書守在父親牀邊,心裡盤算着幾時離開,走哪條路線,如何人不知鬼不覺。看看地上的西洋鍾,馬上就是丑時了。
徐珏睡得很安詳,卻忽然睜開了眼,突發奇想般地說道:“荷書,給爲父拿來筆墨紙硯。”
徐荷書好生奇怪:“您要寫什麼?”
徐珏不答,只擺擺手。徐荷書便去西邊書房,用一隻案板託了文房四寶來。徐珏坐直了身子,提筆不落,凝思了好一會,纔開始寫起來。
“吾宦海半生,沉浮如夢。今垂垂老矣,不期忽歿,當預留片紙……”寫到這裡忽然一陣頭昏眼花,倒在了枕上。
徐荷書看着父親寫出這兩行字,明白這便是遺書了,不禁肝腸寸斷,搶過紙來,抱着父親嗚嗚低哭:“您不過是一時的小病,哪裡用得着寫這東西……”
徐珏伸出了顫抖的手,撫摸着她的頭髮,慈藹地說道:“孩子,你若真的不想嫁給沈判……爲父也不勉強你……免得你恨我……”
徐荷書擡起淚溼的臉,呆住了。
一剎間,她想到了很多很多,恩怨情仇,生老病死,如此清晰地擺在眼前,甚至拋棄了自己一直固有的念頭,而想到了最本初的東西——自己活着有什麼用?
在這個家裡,自己有什麼用?十幾年來無用,現在仍然是無用?父母養兒養女辛苦一生,到頭來得到什麼?
——沈判……沈判真的令我不喜到那般地步?不是還曾經動心過嗎?
——我要嫁給誰?我還能嫁給誰?嫁給誰或誰有多大的不同?而嫁與沈判可以讓父親得到強大的支持,了卻父親的心願。
決定在這一剎那。徐荷書抹掉眼睫上的淚水,說道:“父母養女何用?我願意嫁給沈判。”
“孩子……是真的?”
“真的。”她笑了起來,撕碎了那張遺書。
徐珏仰頭大笑起來,笑得氣息更急,渾身震顫不已:“好孩子……不愧是我徐珏的女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