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很快送來了湯飯,來的是兩個丫鬟,一人提着一隻大木盒子。
“夫人,喜娘說今晚您不能多用膳食,這些就請您將就着用吧。”打開飯盒,兩個丫鬟接連不斷地拿出碗盞杯盤,各色精緻的菜餚、糕點、羹湯幾乎擺滿了桌子,都是她平日裡愛吃的。沈判果然有心。
但徐荷書卻只領美味佳餚的情,準備着實地飽食一頓。
遠遠的宴席傳來的喧囂她聽得見,她凝神聽了一會也想了一會……吃完了飯,她從容洗漱,甚至要出去走走。
守門的老婆子自然不同意,說:“新娘子入了洞房要到第二天才能出房門。”徐荷書很不好意思似的笑笑,叫這個老婆子進屋裡來,說有話要講。
六七十歲的年紀,眉眼有神,透着精明體貼,一副人情練達的老僕模樣,表情卻是帶着謙卑的笑,令人感到親切。徐荷書斷定她在沈判家裡生活多年,有資歷也有一定威望,許多事情問她一定行的。
“您坐吧。”徐荷書給了她一張椅子。
老婆子倒不推辭,客客氣氣地坐了下去,望着這位初來乍到就平易近人的新夫人。
“我怎麼稱呼您呢?”
“我孃家姓蔡,大家都叫我蔡媽。”
徐荷書笑道:“蔡媽,您總有六十多了吧?在這府上多少年了?”
蔡媽答道:“我六十八了,從老爺的父親還是小少爺的時候,我就在沈家幹活了。不過那時候,沈家可不是現在這樣,也不在這個地方。”
徐荷書點點頭:“這兩天您一定忙壞了,我聽那邊似乎宴請了很多客人呢,得忙到什麼時辰?”
“怎麼着也得到掌燈時分才散,夫人您耐心着等,老爺酒量好着呢,八成醉不了。”蔡媽說着瞧了徐荷書一眼,“請的客人,除了朝里老爺的相好,一般的王公大臣,沒幾個不來的。”
徐荷書笑道:“我聽說沈判和宮裡的江公公也很相好的,今天來了麼?”
蔡媽聽她直呼老爺的名字,心裡一個不痛快,倚老賣老卻無惡意地教誨道:“夫人,您應該稱老爺爲‘老爺’或者‘夫君’。”
“沈判以前跟我說過,喜歡我叫他的名字。一時,我也不打算改口,除非他要求。”
蔡媽於是放棄了這個問題,說道:“不但江公公來了,張公公、錢公公,叫不清的什麼公公都來了!”
徐荷書笑道:“看來沈判的人緣不錯。只是這麼多客人,都安排在哪裡呢?府裡有這麼大的空地嗎?”
蔡媽覺得這位新夫人很關心家務,於是也殷勤地回稟:“沐華堂內外放了二十來張桌子,會客廳裡有四五張,這兩處安置的是四品以上的大臣,其餘的在遊廊和二門內。公公們和幾位一二品的大臣由老爺陪着,在小花園裡的臨水軒。唉,今天雖然是瑞雪,卻也夠冷的,好在露天之處都扯起了幕布……”
“你說江公公他們在小花園的臨水軒?”徐荷書記住了這個名字,“怎麼他們獨獨地安排在了那兒?”
蔡媽好像爲難似的,說道:“夫人您是徐大人的千金,朝裡的事應該也聽說過一點兒。江公公是被刺客嚇怕了,害怕人多眼雜的地方,老爺細心,就找了臨水軒這個僻靜地方,便是如此,還有人守在軒外呢!”
徐荷書笑道:“沈判那麼照顧他們,一定是痛吃海飲,不醉無歸咯!”
“老爺這次真是排場到家了!就是原來娶……”蔡媽連忙閉住了嘴。
“娶原來的夫人淑蓉的時候,是不是?”
蔡媽歉然:“不提她不提她。”
徐荷書笑道:“我都知道,沒什麼的。蔡媽,你老在外面站着,多冷啊,回屋去暖和暖和吧,叫她們也都散了吧,我不叫人了,只想踏踏實實睡一會。好不好?”
蔡媽道:“那哪成?好歹得留下倆人。”
“留一個吧,叫她進來陪着我就好。”
“是。”蔡媽也讓了步,退出房門,在外面吩咐了幾句。果然,不一會,就聽見外面腳步紛沓。進來了一個丫鬟,正是細聲細氣、剛纔給她送飯的那個。
徐荷書瞧着她的臉,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婢女雨燕。”
“好,雨燕,我問你,臨水軒是不是在北邊的小花園裡?”
雨燕擡起頭,笑道:“是啊。就在這屋子的北邊偏東一點。”
“雨燕,我想讓你睡一會……”徐荷書悄悄準備好了兩隻手指,也找準了她面部的位置。
雨燕奇怪:“夫人,您這話是……”忽然,耳朵上邊捱了一下戳,不由自主就躺倒在地了。徐荷書趕緊將她抱到牀上,脫下她身上婢女穿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然後給她蓋上錦被。
徐荷書解下自己的髮髻,照着雨燕的樣子梳了個髮式。爲了防備遇到沈判被他認出來,她草草給自己化了一個妝,眉毛畫得細長,腮上抹得殷紅,嘴畫成櫻桃一般小。看看鏡子裡,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換了張臉。接着,從貼身的衣服兜裡抽出兩把匕首和一排飛鏢、飛針,塞進腰帶裡以及袖中。她使的最趁手的是劍,可劍被放在了一個裝她新衣的箱子裡,現在也不好找,便只有靠着匕首和暗器了。
她是要去殺江公公,既然還有其他太監在場,那麼,一起了賬吧!
這一次,她志在必得,不成功便成仁。
父親最大的敵人就是閹黨,除掉這些太監,也就清除了壓在父親身上的壓力,同樣的,也就解除了自己身上的壓力。
她估摸着時間是未時正,應該正是宴席氣氛最熱烈的時候,也是人飲酒飲到得意忘形的時候。她端起桌子上的酒壺,放在盤子上,在屋子裡頓了一頓,然後低眉順眼、小心謹慎地出了房門,向左拐去。
這一天的沈府,人丁衆多,且格外繁忙,在任何角落看到有人在都不會覺得奇怪,更不會特別注意。徐荷書打扮成丫鬟一樣子,一路平安無事,來到了小花園。
小花園果然很小,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四面的牆盡收眼底,幾棵垂着枝條的柳樹佇立在冰封的小湖畔,與這些柳樹隔湖相望的就是臨水軒了。三年前,徐荷書來過這裡。那時,那還挺喜歡這個地方,覺得小得別緻、安靜。而一羣人裡,沈判緩緩走在前面,與柳樹一樣是玉樹臨風……
軒窗是半開半掩的,傳來陣陣笑語和划拳之聲。果然有侍衛守在臨水軒四周。徐荷書怕引起他們注意,沒敢停下太久,端着酒壺走上了短短的小木板橋。軒外站着一名侍候的小廝,看見一個面生的丫鬟來,不禁有點發愣。徐荷書走近他,低聲問道:“老爺在裡頭嗎?”
小廝道:“在呀。怎麼還要送酒嗎,快進去吧!”
徐荷書低着頭道:“我是新夫人房裡來的,夫人的意思叫老爺過去一趟呢。”
小廝愣了一下,隨即道:“哦,哦,好,我去稟報。”
“嗯,等你出來我再進去。”
小廝於是小心翼翼地湊過去,來到沈判身邊。沈判正要飲一杯酒,忽然見小廝低頭過來要說什麼,便停住了。
“老爺,新夫人請您過去。”小廝附耳低語。
沈判也是一愣,然後點點頭:“知道了。”
小廝退了出來。
徐荷書只聽裡面沈判說道:“各位公公,沈判失陪一會兒,到那邊去看看!”
“無妨無妨,新郎官請便!”
“請,請……”
是太監缺乏中氣、不悅人耳的聲音。
接着,沈判便走了出來,徐荷書與小廝分立軒門左右,他不曾注意到。
然後徐荷書朝小廝笑笑,邁步進門。這樣的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可是當她看到半桌子圍的都是宦官,外圍侍立着兩名僕婦和幾個小太監,還是不禁有點緊張。她一眼就認出了江公公,上次在光福樓受了重傷,沒想到現在已經是正常人的樣子了。沒有人注意到她這個上酒的小丫鬟。
一位大臣面前的杯子是空的,她便走過去,給他倒了一杯。然後走到宦官們身後站立不動,似乎是等着他們喝完杯中酒。宴席上並不缺少酒,事實上桌子上放着兩隻酒罈子。
那位大臣漫不經心地品了一下杯中酒,忽然覺得跟剛纔喝的大不一樣,味道甘洌醇厚多了,不覺笑道:“沈大人家真是廣藏美酒啊!這酒,各位一定要試試。”
“哦?已經灌下去了這麼多,李大人還能品出酒的好壞來?”一名太監笑了起來,“那咱家也要嚐嚐了。”
徐荷書便走過去,小心地給他倒了一杯。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徐荷書在給第二個太監倒酒的時候,已經靠近江公公身畔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手中這隻酒壺上。
“拿來!”江公公要自斟。
徐荷書恭敬地把酒壺放在他面前,然後退在他身後。他開始倒酒。
這是最佳時機。風在窗外輕輕呼嘯,窗扇微微抖動着。
徐荷書袖中匕首滑出,一步跨出,似乎是去接酒壺,但她的左手從身後劃出,疾速推向江公公的後背。接着是剎那間的靜止。
江公公後心被短刀刺入,驚駭與痛苦令他說不出話。徐荷書右手已經抽出幾把飛鏢,向着右邊的三個太監面門發射而出。
待他們發出殺豬一般的嚎叫之時,江公公也倒伏在了桌子上。喜慶的酒宴頓時成了慌亂與驚叫的一鍋粥。幾名文臣見此情景,知道刺客不是衝他們來的,但也嚇得躥進桌子底,躥出軒門外……軒外的護衛剛一聽到裡面的驚恐之聲,便速速趕來。而徐荷書在太監們剛剛發出嚎叫時,便再度發出暗器,直取他們頭部要害。飛針,紮上了一個太監的眼睛,飛鏢,切進了一個太監的頸根。她來不及細看,在飛身撞出窗子的一霎那,第三次發出暗器。一根飛針扎進江公公的後腦。
足矣!那權奸再無生之理!
徐荷書衝出去,卻迎面遇到了護衛的阻攔。
“好大膽的刺客!”這些護衛皆是錦衣衛精英,武功雖然可能不如徐荷書,但膂力與體格,加上人數衆多,足以讓徐荷書這個女刺客逃路斷絕。刀劍從四面八方七下……
徐荷書僅有一把匕首。她踢開刀劍的第一輪圍攻,卻不得不面對第二輪的跟蹤、圍攻。她到了湖畔,雪好急,刀劍更急,滿天都是白花花一片。終於,腿上一痛,她捱了一刀。
此時已經想不到生死,只想到要奮力跟他們拼殺,然後逃走。
“別傷她性命,要活的!”這一聲又急又怒的暴喝傳來,人也飛快地趕過來。
是沈判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