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醫來了。
來的這位御醫駕着馬車,與前去請御醫的沈府小廝分左右坐在車廂前,在側門外停了下來。小廝低着頭,戰戰兢兢地請御醫先生進府。他不敢擡頭,是因爲自慚形穢,這位半道上遇見的御醫,不但知道沈判生病了足見得料事如神醫術高明,而且儀容軒逸——簡直是潘安在世宋玉投胎。
果然是不凡的人物,馬車裡帶的有助手。自己卻甘當勞役,親駕馬車。
所謂的助手從馬車裡出來了,發如瀑,膚若雪,與御醫並立整衣。
小廝在已經濃厚的夜色裡一見,簡直疑爲天降的一對玉人。只是,女助手的懷裡竟抱着一個嬰孩……有帶着孩子給人看病的醫生麼?
只是這小廝如何敢說,如何忍說,帶領着兩人進了門,反正進去之後有人接替他引路。
孫茯苓和方愛走在夜色與燈光交融的沈府裡,沒有理會領路人詫異的目光。中年的僕人客客氣氣地問:“請教先生貴姓,初次來我們府上吧?”
孫茯苓含笑點頭,說道:“姓孫。”
到了最後一進庭院,中年僕人將他們交給幾個婆子丫鬟帶進去。婆子們就等着御醫來呢,眼下見真的來了,反倒有點驚訝:來得這麼快!還是一男一女,還帶着個孩子!蔡媽先不說什麼,將他們請進一間小會客廳奉茶招待。
蔡媽很客氣:“先生,我們老爺現在不方便,過一會兒再請您給瞧瞧。”
“無妨。只要沈大人的病等得,孫某自然也等得。”
“喲,這是您太太和小公子吧?”蔡媽這才湊上去,想看看方愛懷中的白花。老爺沒有子嗣,就好像她自己沒有孫子一樣令她難受,雅夫人不能生,老爺又單身了三年,到現在才續絃,這下可有指望了!她一副慈愛祖母的樣子:“這孩子有一整歲沒有,哎喲真可愛……”
方愛瞥了她一眼,沒有把白花給她。
白花卻衝蔡媽嘻的笑出了聲,連明亮的大眼睛都帶着天真的笑。蔡媽喜歡極了,手腳無措地想找東西給他吃。孫茯苓道:“老人家不要忙。目下京城裡受寒傷風者多,府上只有沈大人一人病了麼?”
“就老爺自己病了呢。”如果不知道原因,蔡媽一定對體壯如虎的沈判會生病感到驚訝。
孫茯苓道:“鄙人帶了內子來,府上如有夫人或者別的女眷偶感小恙,內子可以瞧一瞧的。”
蔡媽笑道:“先生您還真是想得周到。我們夫人好着呢,沒事兒。”
方愛將白花放下地,由他自己搖搖晃晃地走。“你們的夫人叫做徐荷書是不是?”
“呵呵,夫人是內閣裡頭徐大人的千金,也難怪太太竟知道她名字。”蔡媽見方愛如此美貌如此氣派,料定也是顯貴人家的女兒,說不定還認識新夫人呢。
果然,方愛幽幽說道:“我跟徐荷書是好友,我想見見她……”這時候,白花蹣跚到了蔡媽身邊,抱住了她的腿。蔡媽笑呵呵地將他抱起來,說道:“這個嘛,要問老爺的。一會兒先生給老爺瞧病,問問老爺的意思吧。”她自然知道徐荷書今天失
蹤了,到現在也還沒有找到人。
方愛心頭不悅,漫不經心地道:“難道她連見舊友一面都要經過別人的同意?”
蔡媽賠笑道:“我們做下人的,怎麼……管得主人的事……”
孫茯苓便握了一下方愛的手,示意她不要急躁。
一會兒,一個小丫鬟跑過來說:“蔡媽,老爺讓先生進去診病!”
臥房裡,昨夜的婚牀到現在一切依舊,只是牀上躺着的女人成了沈判的小妾雅夫人。天才剛黑,晚飯都還沒吃,他在又病又累的情況下激烈地索要着她,儘管她知道那多半是他的一種情緒在作怪,但她也是滿足的,歡喜的。她知道自己並沒有被拋棄,即使這纔是他新婚的第二天。
她知道他的心情,便竭盡全力地撫慰他迎合他,一反她總勸他惜養身體的常態。
她平心想了想密室裡的徐荷書,覺得自己的用心並不是太壞,她只是想讓她吃個苦頭,絕不是要她的命或怎樣。那密室並沒有了不得的秘密,除了收藏的一些兵器,秘密便在於:淑蓉還是沈判之妻的時候,密室是隻有他們夫婦兩人可以去得的地方,然而有一天,沈判發現淑蓉和一個年輕的男僕正在那裡偷情。他憤怒得幾乎想一把火將這對姦夫淫婦燒死在密室裡……後來,沈判便極少再進密室。雅夫人知道,那裡是他心上的一道難與外人展示的傷疤。
沈判卻不知道,雅夫人早就知道如何打開密室。她只是想進去看看裡面到底是什麼樣子,看過一回之後,她便再也不進去了。因爲,裡面除了兵器什麼也沒有,又陰又冷,駭人得緊。她尊重他,就讓那裡成爲死寂的、不受人打擾的禁地。
但是,如果新婦徐荷書觸犯了他的這個禁忌呢?雅夫人不確定沈判會有哪一種態度,她就算不能讓徐荷書吃個虧,也要試一試他的反應。
“判哥……”她覺得此時是告訴他一些話以未雨綢繆的最好時機,“上午,我跟荷書在你書房了坐了……一會兒,她很喜歡你的那幅……羣鷹圖呢。”
“嗯。”沈判並不在意。
“我說羣鷹圖後面有秘密……不能亂動,老爺會不高興的。”
沈判仔細聽着。
“她說知道了……然後,她去睡覺,我就離開了這兒。”
終於,沈判從雅夫人身上離開,四仰八叉地躺在錦被上,長長地呼吸着空氣。他雙目失神地望着帳頂,心裡在想,她到底會去哪兒?依照她的性子,是不會回她自己家的。她終究還是要逃掉,對他是食言、欺騙、薄情、寡義……
想着想着,忽然眼前發黑,胸口一陣噁心。
等到“御醫”來的時候,他已端端正正坐在了書房的椅子上,神情肅然泰然。然而,當看到來的御醫是個罕見的美男子時,他還是不由得有點驚訝,挑着眉看了他兩眼。
孫茯苓亦肅然,抱拳自我介紹過,便落座了。沈判懶怠言語,只用手勢和眼色示意。孫茯苓早已從他面色和眼睛看出病況,但少不得要學着一般醫生的樣子,爲他把脈。
從沈判的脈搏和麪相,他可以看出
,這是個體質強健、慾望強盛、個性剛硬的人。他淡淡笑着,向沈判講述了他的病因和病況,並說:“無妨,吃兩天的藥就可大安了。”
孫茯苓知道徐荷書與謝未的感情關係。他希望見到她,看看她現在是什麼狀態。
寫好了藥方,他又不緊不慢地說道:“沈大人筋骨硬實,平時勞累辛苦不在話下,風霜也難侵的。只是這兩日要注意的是,節慾。”
沈判心裡一動,鼻子裡哼了一聲。
從孫茯苓的面相和神采,他可以看出,這是個才氣與容顏並茂的人。只是,這位年輕的御醫爲何他從未見過?以他這樣出衆的人才,該當大放異彩、聞名遐邇纔對。
然而,現在他沒心情和他結交。孫茯苓卻很不自覺地不主動退下,把來送他出去的小丫鬟晾在了一邊。
他看到了躲在帷幕後的女人。只需一眼,他也已可以判斷那女人何以在這房間裡,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她既然不是徐荷書,而沈判又滿面愁色,那麼,一定是徐荷書有事了。
孫茯苓覺得還要再和沈判說點什麼。
而此時密室中的徐荷書,昏昏沉沉地睡在如流光堆玉的牀榻上。已經在這裡呆了大半個白天,她卻覺得時間漫長得有一天一夜了。之前,終於忍不住這裡的沉悶,她捧起架上的一把長劍,亦是喜歡亦是解悶地練了一遍劍法,確切地說是舞劍,以一種隨意的、稍帶哀婉的、有氣無力的精氣神比劃了一遍各路劍招。她也試圖找到密室裡的機關或者出口。無奈她對於這種地方實在缺少經驗,仔仔細細找了一回,使了各種可能的方法,都沒能打開出路。將自己折騰得累了,便摔倒在牀上,蜷縮着身子,昏昏睡去。不知做了什麼夢,睡醒了,發覺自己仍然被困在這個地方,心情便有點低落,望着晶瑩剔透的水晶簾,百無聊賴地伸出手劃拉了一下,在燈光映照下,水晶簾頓時光華流溢,像水一樣漫過她的臉。
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死氣沉沉的人。
哦……真想哭。
哪怕是在外面跟沈判鬥智鬥勇,也比在這裡好……
本以爲嫁過來就是失去了自由,現在看來,還有比不自由更不自由的地方。
不行!要發瘋!她從牀上跳起來,隨手從兵器架上抓了一杆槍。她一點也不懂槍,只當是玩,她要將這些兵器玩個遍。長槍觸到了密室的石壁,發出令人呲牙裂嘴的刺耳聲音,長槍觸到水晶簾,一陣狂亂而清脆的聲音如樂音。徐荷書覺得自己像一隻魔在亂舞,終於,長矛劃過兵器架,譁啷啷將上面的許多兵刃帶下地來。
她愕然停下動作。
赫然看到了那把青銅古劍斷成了兩截。她在心裡哀號一聲:雖說年頭久了些,但怎麼說也是把劍,摔一下就壞了,難道是泥捏的嗎!
——我該怎麼賠!
又弄壞了沈判的東西,還是秘藏的古董,他的珍愛之物!
想了又想,自己家裡沒有什麼寶劍名劍,擁有的珍品也大多不過是書畫,父親收藏的,而且,大概沈判也不會同意用銀子抵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