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城防和治安一向嚴謹穩定,但卻不代表這裡的犯法現象比別處少些。各類傑出的人物雲集,賊匪奸惡亦屬衆多。京城也繁華絢爛,晨鐘未響,街面上已經行人匆匆,至夜半更鼓數下,一些地方仍是燈火通明。此時已經是下半夜了,將近破曉。
夜行人謝未的路好像沒有盡頭。他不回徐府這個家,也不找地方睡覺,只是這麼走着,希望遇到什麼事情可以做。他不是個嗜酒的人,一向很少喝酒,近幾天喝了很多,喝到今天,覺出無味無趣來了。他打算明天就回河南本縣,那裡纔是他的家,他還要繼續做捕快,效力於王素大人左右,與衆多弟兄朝夕相伴。從前這樣,他很快樂。以後如此,也必會快樂。
打定了主意,他安心多了。是不是該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快馬加鞭一路南下?京城大雪初晴,南邊怎樣呢,黃河有沒有結冰?
然而不知不覺想起了她。他這一走,從此天各一方,恐怕就永遠也見不着了。兄妹,兄妹,這兩個字快把他逼瘋了,就算是兄妹不能夠成眷侶,他也要在心裡想着她——這總不犯法吧?想起沈判,他從骨子裡羨慕、嫉妒他,羨慕嫉妒得骨頭都要裂了。逞着其實只有幾分的醉意,他狠狠地將自己摔在地上,摔得骨頭都疼了。
他躺在冰涼的地面上,仰望着星空,附近有人聲嘈雜,還有孩子的哭聲,在他聽起來那麼飄渺虛幻,他張開懷抱,好像徐荷書就在他面前,還穿着夏天他們初見時候的衣裳。
手就這樣揚着,忽然感覺到半空中一物向他砸來。
謝未應該萬分慶幸自己此時由於稍稍遲鈍了些,沒有滾開身子,讓這物墜落在地。他是用雙手將它接住了。
一經觸手,他立即感覺到這是個孩子。天上掉下個孩子!
出於捕快的職業敏感,他連忙坐起身,將這孩子抱好。定睛一看,這孩子不是別人,他認得的。
“白花!”謝未驚詫極了,連忙站起來向四周望了一望,沒有什麼人。
白花似乎還記得他,並沒有害怕的意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說話,想來是從空中落下來還有點懵。他將白花抱在左臂彎裡,看準了他墜落而來的方向,提氣縱身,幾個蹬踏,就攀到了一方樓頂。這裡比別處都高一些,他掃視一遍四周,企圖發現是什麼人將白花扔下來的。
其實,當他看到白花的時候,第一個念頭就是徐荷書在這裡。可是,白花怎會在她身邊,她又怎會用這種危險的方式把白花交給他?
按照常理,此時白花應該是和他的父母親在一起。可如果是他們,怎麼會把孩子從高處往地上扔?謝未躺在街邊沒錯,但是在暗影裡,人在高處根本看不到下面有什麼。
低頭看看屋瓦,有移動過和斷裂了的,是被踩踏過的痕跡。如此看來,輕功並不高明,卻又帶着孩子上了這麼高的地方,這是何道理?
再看看白花,皺着眉頭,明亮的眼睛裡充滿淚水,想要哭。“白花,是誰帶你來的?”謝未順着那些踩踏痕跡直追過去,哄孩子似的隨便這麼一問。
白花卻看着遠方,喃喃道:“媽媽……要媽媽……”
謝未倒有點驚訝,又道:“你爹爹呢?”
“爹爹,爹爹……”
白花這麼一叫,謝未就有了定論。白花
確實是和父母在一起,不知爲何有這場變故。房屋到了盡頭,前面是一道街,對面是一片樹。謝未便跳在地上,繼續追蹤,他相信那人還走不遠。
這晚,孫茯苓應邀出診沈府,他走之後,方愛與白花仍然安睡着。
京城的深夜和許多地方的深夜一樣,是竊賊出沒頻繁的時候。方愛不懂武功,而白花是個孩子。一個賊盯上了他們。
這賊有着不錯的功夫,每隔幾晚就會出來作案,鬧得五城兵馬司的官員五個方位出動,要緝獲此賊。這賊不偷金銀,只偷女子。是爲採花賊。
上到官宦、王侯家的千金、丫鬟,下至平民百姓的小家碧玉,這賊都不放過。採花賊應有的特長技能他都有,在受害者的家人看來,他就是乘風而來,駕雲而去,完全摸不着蹤影。這賊不是沒有失手過,有一晚他去偷一個侯爵家裡的小姐,被連日來暗中嚴密防範的侯爵大人撞了個正着,數十親丁將他團團圍繞,天羅一般籠罩着他,他卻仍然奮力逃了出來。數一數身上流着血的傷口,二十五處。命險些丟了!
但他不屈不撓。
他熱愛這件事,絕不肯放棄。
擄來的女子,淫辱完畢視心情好壞再做處置。他倒是不殺這些女子,有的被他丟在原地,有的被他好生放了,自然也有不甘受辱而自盡的。沒有留在身一個。他最喜歡的一個也不過在他身邊呆了五天。他不希望自己愛上任何一個女人。佛祖說過,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別的他不管,愛別離和求不得絕對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沒錯,他是和尚。
法號暢然,暢然和尚。
哪個廟都不要他,他成了行腳僧。披頭散髮,時常戴朵花,居無定所處處家。說起來,暢然長得還算英俊,雖說小眼睛小鼻子的,但那一股秀氣、細氣,不知他底細的人實在想不到他竟是一個採花賊。
這晚,他沒有目標,避過了巡城的一隊兵馬,開始隨意晃盪。揭人屋瓦、破人窗紙這些手段雖然原始,卻着實的有用。他還有很好的嗅覺和聽覺。並非天生的,他把這歸因於早先的潛心修佛。修佛果然修身養性,能得解脫——暢然覺得自己終於“看破”,便離開了寺廟這個有形的空門,到廣大的無形天地之門裡去。
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走在空洞的大街上,他都察覺得到哪裡有“色”。經過一戶人家的院牆上空時,他看到裡面有一株梅花已經開放。於是順手摺枝,將這支梅花簪在了頭髮裡。
很快,他潛入了方愛的房間。
他看到牀上躺着一個熟睡的女子和一個睡熟的嬰兒。驚呆了。天下還有這樣美貌的少婦!通常,他是用藥或者點穴來讓被劫的女子安靜,但是這次,沒等他出手,牀上的女子就醒來了,而且向他伸出了手。暢然聞到一股甜甜的香氣從她袖子裡散出。
她輕輕說:“走吧。”將枕邊的一方手帕搭在了白花臉上,然後抱起桌上的琴。
暢然訝異地看着她,忽然明白她是怕他傷害了嬰兒。他在她腰上點了穴,將她扛在肩上。旁邊的嬰兒還沒有醒。他想了一想,這樣的絕色恐怕也萬分珍惜自己的名節,萬一自盡可就太沒趣了。不如帶上這孩子,作爲要挾逼她就範。
就這樣,暢然扛着一
個女人,拎着一個嬰兒,興奮而又心急火燎,往暫時的巢穴奔去。
方愛開始後悔自己沒有制一種使人立刻昏厥的毒。
遇到孫茯苓之前,她除了與祖父隱居在竹舍裡,出山的時候從不缺乏人的保護。她有很多愛慕者,知道無望卻也甘願伴隨她的路程,薛湖就是其中一個。她也懂得保護自己,隱藏自己的美貌。直到遇見孫茯苓。
她是第一次被人點穴,非常難受,話也說不出來。努力握一握拳頭,發現只有手可以動。這採花賊負着她走了多久了她不清楚,但她知道,琴甜的毒性該發作了。
暢然忽然踉蹌了一下。他覺得心中作惡,好像是一股甜膩梗在心口上。從未有過的感覺。他想也許是自己奔跑得太猛,氣息不調。於是放下肩上的女子和手裡的嬰兒。
屋瓦被踩得咔嚓嚓碎了幾片。
方愛倒在瓦片上,身姿曼妙,撩人之極。暢然忽然覺得自己太笨,這麼奔命似的奔,爲何不先甘甜后辛苦?可是心口太疼了……
白花忽然哭了起來。因爲這個陌生人似乎很壞,因爲媽媽只是看着他卻不抱他。
暢然煩躁。他還沒殺過孩子,所以,很慈悲地只是一腳將白花踢了下去。
方愛眼睜睜看着,動不了叫不出。她迅速冷下心來,凝神傾聽,如她所渴望的,下面沒有發出白花落地的聲音,也沒有哭聲,甚至接着傳來一個男子的說話聲。
她知道白花得救了。
而暢然怕驚動下面的人,只好背起她繼續向前奔。
謝未追到目標的時候,天色微亮。
他看到那女子的時候,便斷定她是白花的母親方愛,因爲那張琴,琴聲散漫而低沉。徐荷書曾經對他說起過她。她倚靠着一堵牆壁,坐在殘雪中,兩手無力地撥着琴絃。採花賊暢然和尚昏厥於琴甜之毒。
“媽媽……”白花的聲音雖然不大,方愛卻清清楚楚聽到了。她驚喜得流出了眼淚。
謝未將白花放下地來,白花叫喊着撲進了方愛的懷抱。方愛渾身使不上力氣,竟被白花撲倒了,長髮霎時委地,母子兩人倒在雪地上,好不快樂。
謝未笑了。這些天以來,他是第一次這麼由衷地開心。
他走過去。“方愛,你沒事吧?在下謝未,跟白花……早就認識。”這麼說着,不但方愛神情很詫異,他自己也覺得有點怪,“唉,我先給你解開穴道吧。”
難受的束縛終於解除,方愛站起身,將白花緊緊地抱在懷裡。“剛纔,是你接住了白花?”
謝未點點頭,看看一動不動的暢然,笑道:“這個人,就是近來傳說中的採花賊了。”他職業性地將賊人提起來,看清了他的面目。
方愛道:“沒有我的解藥,他五天之內不會醒過來。”
謝未道:“應當由順天府法辦。”
方愛淡淡地瞧了一眼地上的人:“我一向不備琴甜的解藥。謝捕頭自行區處吧。”見謝未有點驚訝,她又說:“敝鄉與貴縣隔河相望,豈會不聞謝捕頭的大名?”
她如此說,使他不禁又想起了徐荷書。
“一會兒我將他扔在路上,巡城的士兵會發現他的。”謝未攜起這散發戴花的賊,對方愛道:“你住哪裡,我送你一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