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弓大營,守城第四日。
西吳北路軍圍三闕一,集結優勢兵力圍困西、北、南三面,僅僅留下東面不予理會。
這一次西吳朝廷做了充足的準備,北路軍之所以行軍速度不快,一方面是要肅清貝苕江西面的廣袤平原,防止重蹈兩年前裴越藏兵於野的覆轍。另一方面便是北路軍攜帶着大量的攻城器械以及充足的輜重,拿下北線戰事勝果的決心顯露無疑。
長弓大營新任主帥爲合陽伯霍思齊,原爲金水大營畢城衛指揮使,後調任長弓大營副帥。在原主帥南安侯蘇武升任京軍西營主帥之後,霍思齊順理成章地接任。
此人乃是地地道道的西軍嫡系,從二十餘年前的定西大營一名小卒做起,先後輾轉西軍各營,對於西境邊關的情況瞭如指掌,兼之勇毅敢當屢立戰功,因而崛起速度很快。像他這樣從一介寒門子弟做到主帥級別的武將,在大梁百萬軍中並不多,前一位更加知名的應該是長興侯曲江,只不過後者因爲追隨王平章謀反已被抄家滅族。
這四天內吳軍攻勢起伏不定,第一天和今日的攻勢極爲猛烈,險些便攻破長弓軍城的北面防線。霍思齊只能動用作爲後備力量的長弓老卒,擊退了氣勢高昂的西吳步卒。
日薄西山,晚霞似火。
餘暉灑滿大地,初春的朔風依舊帶着幾分寒意。
霍思齊在一衆親隨的護衛中走上西面城牆,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便是下方屍橫遍野的慘狀,遠處則是延綿如林的吳軍營地。
守城的將士們見到主帥出現,紛紛起身行禮。
霍思齊神色凝重地道:“傳令下去,將士們抓緊時間歇息,不必因爲本帥大動干戈。”
數名親兵領命而去,很快城牆上便恢復先前的寧靜。
霍思齊又道:“讓民夫去將我軍陣亡將士的遺體收回來,然後辨別身份之後火葬,將骨殖妥當收好。”
一名文書連忙垂首道:“是,大帥。”
霍思齊心情依舊有些沉重,雖然裴越在去年年末便力排衆議讓靈州左衛和擁有大量新兵的陽曲衛對換,用曾經從西軍邊營精簡下來的老卒充實長弓大營的實力,但是西吳北路軍憑藉攻城器械和騎兵弓手的強力壓制,依舊讓守軍付出相當大的代價。
如果是兩年前的長弓軍,霍思齊完全有信心主動出擊,在西吳北路軍橫渡貝苕江時半路擊之,但是現在他不得不堅守待援,因爲營中並無騎兵。
城牆上的將士們大多很年輕,甚至有一些人的面龐還透着稚嫩。
雖然謝林沒有預料到靈州左衛的存在,但長弓軍的實際情況與他的推斷相差無幾。如今軍中約有一萬長弓老卒,這是霍思齊壓箱底的保障,在關鍵時刻可以保住防線不會被吳軍突破。另有靈州左衛一萬二千餘人,其中有八成左右是西軍老卒,餘者是這兩年在靈州當地招募的新兵。
靈州左衛的戰力肯定要比陽曲衛強,這也是裴越提前發出調令的原因,但是歸根結底,這支軍隊是由兩年前精簡西軍時退下來的步卒組成。換而言之,兩年前鼎盛時期的西軍四營與虎城,最強的精銳依舊留在各部,次一等的被調往南軍,更次一等的進入靈州廂軍。
靈州左衛能夠擊潰西吳北路軍的先鋒,這已經讓霍思齊有了意外之喜。
除去這兩萬餘人之外,長弓軍剩下一萬七千人皆是沒有經歷過戰爭洗禮的新兵。
想到自己需要承擔的職責,霍思齊很難輕鬆起來。
縱然心中思緒翻涌,他面上依然維持着平靜,望着身前幾名肅立的年輕將士,對其中一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朗聲答道:“回大帥,小人名叫徐世吉!”
“多大了?”
“小人今年十九歲。”
“靈州人氏?”
“是,小人乃是靈州天水府墨槐縣人。”
這是一張沾滿污痕的年輕面龐,唯獨那雙眼睛明亮有神,透着堅定的神采。
霍思齊不禁微微頷首,又問道:“現在西吳人這般兇狠,你害不害怕?”
徐世吉搖搖頭,大聲道:“回大帥,小人不怕!”
旁邊一位年紀大些的低階將官賠笑道:“啓稟大帥,雖然他看着年輕,但是作戰十分勇敢,這幾天已經殺了十五名吳軍。”
霍思齊看了一眼此人魁梧的身軀和盔甲上的胸牌,微笑問道:“你是他的哨官?”
錢懷挺胸道:“回大帥,卑下名叫錢懷,乃是靈州左衛前軍第三都第七哨哨官!”
他見霍思齊似乎非常溫和,便壯着膽子繼續說道:“徐世吉的父親也是西軍老卒,他的兄長如今在京軍北營藏鋒衛中任遊擊。大帥,第七哨能夠力保這段防線穩固,徐世吉功勞很大!”
徐世吉年輕的面龐上顯露幾分靦腆之色。
霍思齊笑了笑,擡手拍拍徐世吉的肩膀,然後對錢懷說道:“你身爲哨官有這等氣度也很好,待打退吳軍之後,本帥一定會親自爲你們請功。”
錢懷忍不住摸摸腦門,臉上的笑容燦然如花。
待霍思齊帶着一衆親隨離去後,徐世吉低聲道:“錢大哥,這幾天如果沒有你的幫助和提醒,我肯定沒辦法砍下那些吳軍的首級,如今你在大帥面前幫我說話,我心裡真的過意不去……”
錢懷截斷了他的話頭,滿不在乎地笑道:“臭小子,你以爲藏鋒衛那麼好進?這一場大戰下來,戰功比你強的人多的是,要是到時候大帥能幫你說句話,你兄長在國公爺面前更有底氣不是?至於我,早就沒了升官發財的念想,如今將近三十歲還是一個哨官,手下管着的不過百人,還能有什麼指望?”
他伸手揉揉徐世吉的後腦,笑道:“將來飛黃騰達之後,不要忘了我這個老哥哥就行。”
徐世吉正色道:“小弟絕對不是那種人!”
錢懷深知他的爲人,因此不再多言,只是轉身望着西面的天空,眼中流露些許悵惘。
日升月落,新的一天再度到來。
隨之出現的便是列陣前行的西吳步卒,以及數之不盡的種種攻城器械。
投石車、拋石機、飛橋、雲梯、巢車、搭車、鉤車,不一而足。
守軍嚴陣以待,撞車、叉竿、飛鉤、夜叉擂、礌石、滾木,同樣種類齊全準備充分。
大戰再度爆發,這一次連徐世吉這樣的普通士卒都能感覺到,西吳大軍對於長弓軍城西面防線的攻擊極爲兇猛,相較第一天和昨日的攻勢,今日的烈度仿若直線上升,不消半個時辰,整段防線便處於岌岌可危的狀態。
短短數天時間,徐世吉便已從一個會在戰鬥中彷徨失措的新兵,淬鍊成不懼生死目光堅毅的勇士,他手持長槍應對着從雲梯上攀爬而上的吳軍步卒,一次又一次將對方捅下城牆。
但是敵人實在太多。
體內的力氣飛快流逝,握槍的雙手隱隱發顫,虎口不斷傳來尖銳的痛楚,肺部猶如在經受火烤一般,呼吸漸漸變得越來越困難。
城牆上,死亡已經成爲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故事。
徐世吉擡起左臂擦了一下臉上的血污,猛然上前一槍捅中一名吳軍的胸膛,然後奮起所有的力量前衝。
“死!”
他強撐着發出一聲低吼,然而這一刻雙腿忽地脫力,一個趔趄撲倒在已經死去的吳軍身上,兩人一起倒向城牆。
在他的正前方是數名已經躍上城牆的吳軍,他們手中的鋼刀泛着凜冽的寒光。
我要死了……只可惜不能多殺兩個……
“幹你孃的西吳雜種!”
一聲怒吼在他身後爆發,緊接着狂風大作,徐世吉在倒下的那瞬間擡頭望去,只見身上已有多處傷口鮮血淋漓的錢懷橫持長槍一躍而起!
他魁梧的身軀就像一座山,砸向那些已經舉起鋼刀的吳軍。
對方這一刻眼中無不顯露出驚慌的恐懼, 縱然他們手中的鋼刀已經從不同方向刺入錢懷的身體,可是卻擋不住對方拼死換來的一撞。
錢懷手中的長槍如鐵索橫江,將那些吳軍悉數撞了下去。
如山傾倒,墜下大地。
徐世吉不知自己臉上已經滿是淚痕,推開那名吳軍的屍首之後,掙扎着爬起來衝到城牆邊,錢懷仰面墜落地上,彷彿還像以前那些用親切的目光望着他。
徐世吉發出一聲淒厲的怒吼,然後擡手狠狠擦了一把臉。
他知道自己沒有時間痛哭,因爲不遠處還有很多吳軍在攻擊他的同袍。
他提槍衝了上去。
“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