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府節堂。
裴越大步邁入,神色平靜,唯獨眼底深處有一抹熱切和振奮。
在此之前他參加過多次軍議,但是今日之規格無出其右者。雖然堂內連他在內總共只有四個人,可這是決定大梁十年國運的軍議,意味着他從一個軍中新貴真正踏入軍方的核心階層。旁人需要十年甚至數十年才能走完的路程, 他僅僅用了半年時間。
這其中有很多機緣巧合,也有很多大人物對他的青睞與器重,然而最重要的還是裴越自己的能力與努力。
所以在他走進節堂之後,唐攸之等人對他的態度皆很友善。
羅煥章更是微笑說道:“裴越,沈大人待你不同一般啊。”
沉默雲身爲太史臺閣之首,不參與西軍戰略議定,一方面是因爲他的確不擅此道,另一方面則是爲了避嫌以免皇帝猜忌。但他如此迫不及待地將裴越召去談話, 自然是格外親近的表現, 要知道他的親生女兒都沒有來得及見面。
裴越泰然自若地應道:“定軍伯應該知道沈大人與裴家的關係,雖然我已經破門而出,但他對我這個晚輩頗爲照顧。”
唐攸之笑道:“這是自然,先坐吧,我們商議一下後面的方略。”
尹偉一言不發,他一貫以來便以識大體著稱,此刻不會像路敏那般私怨當頭,卻也做不到對裴越親近自然。
裴越平靜地說道:“此戰方略自然有三位大帥決定,晚輩會堅定不移地執行。”
唐攸之擺擺手,面色誠懇地說道:“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裴越的目光移向唐攸之身後牆上掛着的西境地圖,緩緩說道:“從目前的態勢看,張青柏集結重兵於古平大營西面,另有三萬兵力圍攻雞鳴寨, 除此之外, 他還牢牢掌控着刀口、五峰、盧龍、蒺藜、南山和西水六座軍寨。南線軍寨體系大半落入他的手中,想要推回去並不容易。”
這是擺在明面上的局勢,倒也不算什麼真知灼見,羅煥章微微皺眉道:“依你之見, 我們接下來還是要和張青柏正面決戰?”
以如今古平大營城內的兵力,想要擊敗張青柏的主力不是沒有希望,但在座都是沙場老將,很清楚一個道理:張青柏不是杵在城外的木頭,當他發現樑軍的援兵已至,他完全可以帶着大軍西撤,用佔據的六座軍寨建立防守體系。
如此一來,大梁必須增加更多的兵力,才能逐一拔掉擋在面前的釘子。
裴越問道:“不知諸位大人準備如何對付張青柏?”
唐攸之沉吟道:“尹侯提議,由你帶着騎兵從來路返回,順裂谷而上,直插張青柏大軍側後方。與此同時,城中守軍以長弓、金水二軍爲主力,主動出城與張青柏的大軍尋求決戰。”
裴越看了尹偉一眼,然後又問道:“唐大帥是否認同此策?”
唐攸之緩緩道:“尹侯的方略並無不妥,
只要一戰能擊潰張青柏的主力,他只能敗退撤軍,也無法繼續以軍寨爲依託進行死守。”
裴越沉思片刻之後, 堅定地說道:“晚輩認爲這個方略不太妥當。”
尹偉皺起了眉頭。
在他看來,目前的局勢決定己方沒有太多的操作空間,想要重回高陽平原之上,首當其衝就是要先解決張青柏的主力,否則這七萬精銳越過古平大營,可以將後方空虛的靈州攪成一片死地。
裴越起身走到那幅地圖旁邊,沉穩又坦誠地說道:“如果昨天路敏能夠聽從齊雲侯的建議,及時領兵而出,就算長弓、金水二軍未至,我們也可以解除古平大營的危機,逼迫張青柏退兵,將戰場推移到高陽平原上。但是如今對方必然有防備,想要從裂谷偷襲故技重施,我們的騎兵肯定會陷入對方的陷阱。”
羅煥章點頭道:“此言有理。”
裴越繼續說道:“張青柏麾下那支萬人騎兵不可小覷,雖然藏鋒衛沒有與他們正面交手,但我估計他們的戰力恐怕僅次於西吳皇帝的安陽龍騎,遠在謝林的銳金營之上。此前張青柏將他們藏於暗處,纔給了藏鋒衛突襲大陣的機會,可我相信張青柏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的話有理有據,並未過分誇大,唐攸之和羅煥章頻頻點頭,尹偉雖然心中有些不舒服,倒也沒有直言駁斥。
唐攸之起身站在裴越身旁,望着地圖說道:“你是想說,就算這一戰能擊退張青柏,後續也會是連綿苦戰,而且未必能夠取勝?這樣說來,倒是要從全局出發。”
不愧是以前有過聯手的經歷,集寧侯很快便判斷出裴越的真實想法。
裴越頷首道:“全局爲上,破軍次之。”
尹偉終於開口,淡淡道:“虎城外還有吳軍數萬騎兵,謝林雖然敗退甘城,麾下也還有數萬兵力,再加上我們不清楚西吳皇帝是否還在增派援軍,你若是想從全局入手,小心陷入敵人的圈套裡。”
裴越在地圖上畫了兩個點,沉聲道:“吳軍的目的只有兩個,第一是攻佔古平大營,打通進攻靈州全境的路線,第二便是打下虎城。二者之中,攻佔古平大營是首要的任務,因爲西吳人也知道想要直接打下虎城毫無可能。此前張青柏在南線佔領軍寨,謝林在北面兵分七路,都是爲這個目的服務。既然如此,我們便不能跟着張青柏的思路走,一定要讓他進退維谷,如此我們才能火中取栗。”
羅煥章起身近前,望着地圖上那兩個被特別標註的地方,略顯震驚地道:“裴小子,你這盤棋有點大咯。”
裴越坦然道:“晚輩認爲,這兩個地方就是這盤棋的棋眼。”
唐攸之微笑道:“原來如此,這般膽大包天的確是你的風格。說說吧,你打算如何下這盤棋,要我們怎樣配合你?”
裴越沉思片刻然後娓娓道來,三人包括尹偉在內都認真地聽着。
時間過得極快,不知不覺間外面已然夜幕降臨。
裴越嗓子有些發乾,將自己的計劃全盤托出,唐攸之等人也在不斷幫他查缺補漏,在這間寬敞明亮的節堂內,一個註定會驚動天下的戰略計劃逐漸成型。
“好,就按你說的辦!”在反覆斟酌過後,唐攸之滿面喜色,一錘定音。
裴越便向三人辭行,拱手行禮道:“晚輩回去處理一些瑣事,明日午後便會領軍出發。”
唐攸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一路小心,不要硬來,若是遇到危險切莫死撐。你如今不止擔着藏鋒衛的生死,還肩負着此戰最重要的任務,切記。”
裴越頷首道:“晚輩記下了。三位大人,告辭。”
待他離去之後,唐攸之語氣複雜地說道:“後生可畏啊。”
尹偉依舊沉默,羅煥章咂咂嘴道:“看見這小子之後,我才覺得自己老了。”
唐攸之不急不緩地說道:“這場大仗可不是他一個人的舞臺,你這把老骨頭還得再活動活動,讓西吳人知道什麼叫老而彌堅。”
羅煥章朗聲笑道:“論運籌帷幄我肯定比不過你們兩位,甚至可能還及不上裴小子。但是要說上陣殺敵,老唐,三個你綁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對手。”
唐攸之微微一笑,沒有與他爭論,看向尹偉說道:“尹侯,大敵當前,有些事暫且擱置罷。”
尹偉神色如常,點頭道:“大帥放心,我不是路敏那種人。”
他和裴越之間的矛盾不算秘密,至少唐攸之通過沉默雲的關係對此瞭如指掌,在眼下這個極爲關鍵的時刻,他顯然不希望尹偉重蹈路敏的覆轍。
不過唐攸之沒有多說什麼,淡然道:“方略已經定下,大家各自去準備吧。”
三人先後離去,節堂內恢復安靜。
從遠處望去,牆上掛着的那幅西境地圖仿若一條巨龍,裴越畫下的兩筆恰似巨龍的雙眼,冷漠而又幽深地望着平靜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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