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這些年旁觀你平步青雲,一方面爲國朝有你這樣的年輕俊彥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情不自禁地生出幾分憂慮。”
莫蒿禮神態慈祥,語氣委婉。
裴越在皇帝跟前已經習慣藏拙,但是面對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他表現得格外坦然,平靜地說道:“老大人擔心我將來會功高震主難以善終?”
莫蒿禮道:“方纔陛下對老朽說,洛季玉和韓公端都很年輕,但其實他們再過幾年便知天命,如何能與你這等初升的旭日相比?弱冠之年的京軍主帥,不僅在大梁近百年的歷史上屬於首次,翻遍古書也找不出幾個。如今陛下春秋正盛,而且十分相信你的忠心,自然不會有什麼問題,可是將來呢?”
裴越漸漸品出這位老人的心思,面上浮現崇敬的神色。
太醫已經診斷過莫蒿禮的身體狀況,能讓皇帝紆尊降貴擺出這副陣仗,可見那一天就在不遠的將來。到了這個時候,莫蒿禮心中所想依然是爲大梁排除危險,這樣的人值得裴越尊敬。
但他不會因爲尊敬就放棄自己的謀劃,故而沉靜地說道:“老大人,我明白急流勇退的道理,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雖說往常晚輩與您並無交際,卻始終對您心存敬意,所以纔不會在您面前虛與委蛇。假如晚輩現在主動退卻,不說守住自己的基業,連性命都未必能保全。”
莫蒿禮忽然雙手撐着,緩緩坐了起來。
裴越連忙起身上前,幫老人置好靠枕。
莫蒿禮微微一笑,輕聲道:“老朽捫心自問,大抵不算一個好人,但是決計不會對一個年輕後輩行下作之舉。其實即便你真的想遠離朝局,陛下定然不會應允。”
裴越忽然發現一個問題,面前這位老人此前與開平帝有過一番長談,而且從自己進來之後對方始終都能掌握談話的主動,看起來壓根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他將這個疑問按在心底,誠摯地說道:“還請老大人明示。”
莫蒿禮緩緩問道:“關於伐周大業,你有什麼看法?”
裴越想也未想,果斷地答道:“勢在必行。”
開平帝定下的先周後吳之策並非單純從實力的角度考量,實際上這裡面還牽扯到一些舊事。
世人常有三家分魏之說,但是在京都絕大多數朝臣心中,大梁承襲前魏正統,南周憑藉當年衣冠南渡捲走大批文華世族,西吳則是荒蠻之地,除了高陽平原之外乏善可陳。近些年來朝中甚至有了一種言論,對付西吳只需要收回高陽平原即可,不必浪費時間和精力奪取極西之地的領土。
想要重現前魏鼎盛時期的詩書風流,南周是必須消滅的對象。
莫蒿禮自然清楚這些道理,他將雙手交錯置於身前,望着裴越說道:“其實陛下一直沒有做好準備,六年前改元開平更像是對朝臣的激勵。至於原因倒也簡單,想必你能看得明白,如今大梁的國力勝過吳周兩地,然而仍舊不具備同時開戰的能力。倘若陛下決定伐周,西吳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屆時將是兩面對敵之勢。好在去年你在西境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終於堅定了陛下動手的決心。”
裴越沉默片刻,擡眼冷靜地問道:“老大人希望我不要南下?”
莫蒿禮沒有想到這個年輕人的反應敏捷到這種程度,
面上不禁微露詫異,旋即應道:“這對你來說是最好的選擇。”
裴越皺眉道:“哪怕坐視軍中兒郎慷慨赴死?”
談到此時,他終於露出幾分凌厲的氣質。
莫蒿禮顯然不認同裴越這個說法,正色道:“你在兵法上的造詣師承席思道,自身又天資聰穎,的確稱得上可圈可點,同時對於行伍操練亦頗有見地,老朽並不否定你的長處。但是南軍的真正實力你沒有見過,又有穀梁這樣的名帥坐鎮中軍,其人麾下良將無數,他們不見得比你差勁。”
裴越輕輕一笑,坦然道:“老大人,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既然我如今是領軍大將,必須儘自己的能力做事,而且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陛下的胸襟。”
“一定要去?”
“是。”
裴越的回答簡短有力,莫蒿禮便沒有再問。
良久之後,莫蒿禮臉上的肅然之色消失不見,微笑道:“如此也好。”
裴越終於有些忍不住。
他並不畏懼跟這些大人物談論機鋒,但是今日出於尊敬的原因來到莫府,陪着這位四朝元老雲山霧罩許久,難免會覺得有些憋悶。
一念及此,他不禁苦笑問道:“老大人,您究竟是希望我南下領軍,還是想要我留在京都安心賺銀子?”
莫蒿禮目光中露出一抹狡黠神色,彷彿一個成功耍了把戲的孩童。
裴越當然不會膚淺到以爲對方是在逗自己玩。
莫蒿禮近些年來在朝中發聲不多,但裴越很清楚此人在開平帝心中的分量,再聯想到那位極其擅長謀略大局的皇帝,他心中隱隱約約有了一些猜測。
片刻之後,他忽然問道:“老大人,其實您的身體沒有大礙,對嗎?”
莫蒿禮笑吟吟地望着他。
裴越無奈地笑道:“倘若我剛纔答應不去南邊,是不是能說明我心中有鬼?”
莫蒿禮輕聲道:“並非如此, 但是眼下看來你確實比世人要更加坦蕩。”
裴越又問道:“老大人,如果我真的願意留在都中,您打算怎麼對付我?”
莫蒿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鄭重地說道:“只要你忠心爲國,沒有人能陷害你。對了,今天你我之間的談話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廣平侯穀梁。”
裴越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頭應下。
又說了幾句閒話,裴越便起身告辭。待他離開片刻之後,莫蒿禮伸手摸向牀榻旁邊,搖動帳幔內側的金鈴。
一名相貌平凡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神色恭敬地走進來。
莫蒿禮將裴越方纔最重要的幾句回答說了一遍,最後盯着這個年輕男人說道:“替我轉告陛下,裴越的忠心毋庸置疑,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再試探他。另外,那件事不可拖得太久,以免人心浮動影響朝局穩定。”
“小人遵命!”
“去罷。”
莫蒿禮輕輕擺手,靠在牀邊望着那張空空如也的太師椅,想起此前與開平帝對話時旁邊站着的太史臺閣掌舵之人,眼中漸有凝重神色。
房中靜謐安寧,只聽這位老人輕聲自語道:“陛下,爲何你連沉默雲都要防着?難道十二年前那件事真的與你有關?”
“唉……”
風乍起,吹散他這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