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開平帝爲止,大梁一共有過五任帝王,拋開在位僅一年的先帝仁宗,其他四位皆稱得上有爲之君。經過四代人近一百年的開疆拓土,大梁從最初佔據的京都擴張爲五州之地,然後歷經無數次的紛爭與殺伐,最終形成今時今日的廣袤疆域。
王朝目前仍舊處在上升的階段,而且沒有達到巔峰的狀態,所以除非天家自身出現極大的問題,下面的人縱然權勢再大也不可能造反成功。
究其原因,劉氏皇族歷來對百姓頗爲寬仁,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普通人雖然距離大富大貴很遠,但至少能養活自己。
只要有口飽飯吃,誰願意跟着權貴們去造反?
如果真到了王朝末期民怨沸騰的時候,不需要權貴們牽頭慫恿,活不下去的百姓自然會揭竿而起,一如百年前的大魏朝。
這便是皇帝始終能佔據絕對優勢地位的根本原因。
裴越不止一次覆盤過當初裴貞面對的局面,最後不得不承認對方的選擇非常明智。
連裴貞都只能通過假死放棄榮華富貴,以此來保全自身和家族,其他人又憑什麼造反?
開平帝極少出宮,身邊有廷衛和禁衛的雙重保護,另有一萬五千名精銳禁軍守護皇宮,更不提太史臺閣和另外一支人手的明暗交錯防備。刺殺皇帝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就算是裴越自己在面見開平帝的時候,陡然發難也未必能成功,因爲皇帝身邊隨便一個不起眼的內監很可能就是武道高手。
刺駕行不通,公然造反更是必死之路。
除去禁軍和京都守備師之外,野心家至少要掌握京軍三營中的兩營人馬,纔有可能在猝不及防的情況下攻陷京都,然後以絕對的優勢兵力威脅皇宮。
裴越忽然覺得自己在異想天開,連當年的裴貞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其他人誰能做到?王平章貴爲武勳之首,西營又是他這麼多年着力培養的心腹勢力,倘若他真的舉旗造反,自長興侯曲江以下會有幾人追隨?
當然,與盛世謀反這樣的舉動相比,這個消息從冷凝口中說出來更讓裴越感覺到驚奇且迷惑。
沉思良久之後,裴越開口問道:“你如何得知此事?”
冷凝回道:“侯爺,這件事純屬意外,我是從故鄉一位長輩口中得知。他在周朝軍中人脈極深,經常能知道一些隱秘。具體細節我不清楚,只聽他說北邊京都裡有人謀反,起事之後先對付侯爺,然後用手段逼迫皇帝退位。那位長輩還說,倘若侯爺遇難,那麼北樑軍中必會大亂,你們的皇帝無論是否退位都很難再有能力對周朝用兵。”
裴越觀察着她的神情,良久之後緩緩說道:“多謝相告,我會小心應對。”
冷凝輕嘆道:“其實依照我的身份,我本不該告訴侯爺這件事,因爲如果真的有人造反,對於周朝來說是最好的結果。可是我在京都生活了將近四十年,很多時候都認爲自己是樑人,如今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我究竟是樑人還是周人?”
人活於世總有許多左右爲難的時候。
裴越堅硬的心浮現一抹柔軟的痕跡,溫聲道:“你在南邊還有很多親人嗎?”
冷凝搖頭道:“除了剛纔提到的那位長輩,
便沒有其他親人了。”
裴越沒有問她爲何會出現在陳輕塵身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難往事,多說只會徒增傷悲。
他岔開話題道:“你暫且在這裡住着,我會讓人儘快解決你的身份問題。如今桃花在侯府中也有一套自己的小院,到時候你們母女團聚住在一起,也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冷凝連忙起身行禮道:“多謝侯爺。”
裴越頷首致意,而後轉身離去。
回到侯府之後,裴越鬆開一直牽着的桃花的手腕,讓她去找那些丫鬟們玩耍,自己徑直來到葉七的院落。
此處名爲青崖小築,乃是葉七自己命名。
在定下婚書之後,葉七在府中的身份已經不需避諱,丫鬟僕人們皆稱之爲夫人。不過葉七自己不喜歡這個稱呼,依舊讓那些人喊自己葉姑娘。
裴越走進花廳的時候,葉七正靠在榻上,手中握着一卷詞話,眼眸微微閉着。
“看來這玩意確實有助睡眠。”裴越輕笑道。
葉七緩緩睜開眼,好奇地問道:“你不是去見冷姨了嗎?這麼快就談完了?”
裴越在長榻的另一頭坐下,下意識看了一眼葉七雙足上的羅襪,輕咳一聲道:“倒也沒有那麼多話可談,早上喊你一起去,爲何不肯去?你和她的關係也算是比較緊密了。”
葉七將雙足收到裙襬之內,輕聲道:“我在那裡的話難免會讓你爲難,再說了你就算看在桃花的面上也不會爲難冷姨。”
兩個爲難意義不同,但是表達的是相同的態度。
裴越笑了笑,然後坐過去挨着葉七,嘆道:“她跋山涉水而來,我當然不會爲難她。只不過這次她給我帶來一個很奇怪的消息,讓我非常困惑。”
葉七見他突然靠近,剛想拉開一些距離,聽到這句話不禁怔了怔,問道:“什麼消息?”
裴越將冷凝的話簡略說了一遍,然後神情凝重地說道:“先不管謀反這件事是真是假,南邊的人爲何要刻意放風給冷凝?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我知道這件事,可是就算我知道又如何?”
葉七柔聲道:“會不會是想挑起你和軍中其他大人物的爭鬥?假如能造成大梁的內亂,那麼伐週一事肯定會受到影響。”
“不對。”
裴越果斷地搖搖頭,沉聲道:“沒有真憑實據的話,我不可能隨意誣陷他人,更何況這件事是南邊來的消息,難道要我去對皇帝說,南周發現咱們這邊有造反的可能?冷凝不是道聽途說,是有人專門找到她告知此事。”
“可是誰會做謀反這種愚蠢的事情?”
“有三種可能,其一是如你所言,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南邊只想造成咱們的恐慌。其二是真的有人想造反,關鍵是他還有一定的實力,就算不成功也能讓大梁元氣大傷。第三種則是有人異想天開,試圖——”
說到這裡,裴越忽然止住話頭,定定地看着葉七。
葉七不解地問道:“怎麼了?”
裴越沉默片刻,忽地皺眉說道:“這件事很可能是真的。”
他頓了一頓,語氣古怪地說道:“你還記得那次刺殺嗎?”
葉七想了想,不確定地問道:“哪次?”
“魚龍街上那個壯漢。”
裴越一字字說着,只覺一抹亮光照進腦海,竟然有豁然開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