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你竟敢行刺君上!當誅九族!”
興樑府尹、端王劉相鬚髮皆張,聲若驚雷。
中宗皇帝的兄弟除了他之外皆已過世,換而言之他是開平帝唯一的長輩,也是如今整個天家地位最高的宗室。他此刻臉上的悲痛與震怒不像是僞裝,畢竟皇帝在行宮中毒,他這個興樑府尹也逃不掉朝臣的問責。
裴越彷彿從慌亂中強行冷靜下來,他先是看向臉色陰沉的王平章,然後冷峻地說道:“王爺,你不要血口噴人。”
劉相憤怒地吼道:“你居然敢說本王血口噴人?就在半個時辰之前,陛下還好端端的,除了本王之外,你麾下那些武將也看得清楚。陛下讓你陪着用膳,這間偏廳內就只有陛下和你二人,如今陛下突然中毒,兇手是誰還用爭辯嗎?”
他扭頭看向王平章等人,咬牙切齒地說道:“諸公皆是朝堂棟樑,難道眼睜睜地看着這種奸人謀害陛下嗎?”
衆人雖然仍舊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但是並未接過劉相的話頭,一時間廳內的氣氛顯得格外詭異。
裴越沉聲問道:“端王殿下,你說陛下中毒是我所爲,敢問我爲何要這樣做?”
“因爲你——”劉相脫口而出,然而又立刻改口道:“本王不知你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的緣由,可是陛下中毒絕對和你有關!”
面容清癯的東府參政韓公端眉頭一皺,斥道:“端王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護送陛下回宮,然後召集宮中和民間神醫爲陛下診斷治療。事情尚未明晰,卻不知你爲何要在這裡大呼小叫!”
劉相臉色漲紅,差點一口氣順不過來。
他遠離朝堂數十年,一直在興樑府這邊作威作福,唯一懼怕的便是開平帝。眼下皇帝彷彿活死人一般,不知能否見到明天的陽光,他自然再無畏懼,下意識就想佔據場間主動,將這些重臣視作平時跟在身邊的諂媚小人。
然而韓公端只一句話便讓他清醒過來,望着這位新任參政清冷的目光,劉相吞了一口唾沫,猶自辯解道:“韓參政,本王只是一時激憤,並非——”
裴越漠然地直接打斷他的話,看向另一邊問道:“王太醫,你能確定陛下真的中毒了?”
迎着一衆權貴審視的目光,王太醫顫聲答道:“小人……小人不敢確定。”
王平章冷聲道:“究竟怎麼回事?說!”
王太醫一臉苦澀地說道:“陛下的脈象極其微弱,
整個人就好像處於封閉狀態,聽不見也看不見,幾乎沒有任何知覺。小人從未見過這種症狀,醫書中亦沒有任何記載,只能確定陛下不是突發重疾,故而小人推測是中毒。”
王平章眉頭緊鎖,看了一眼面色慘白的開平帝,又問道:“有沒有辦法讓陛下醒過來?”
王太醫垂首道:“沒有。”
王平章看向站在旁邊的韓公端,正要開口詢問,屋外陡起喧譁之聲,隨即只見三位皇子倉惶衝進來。他們目光惶然神色悲痛,一齊奔到皇帝榻前,然後跪倒伏身痛哭,口中連呼父皇。
韓公端見這些皇子如此純孝,心中頗爲感慨,上前勸說一番,這才讓他們漸漸止住哭聲。
大皇子雙眼泛紅,咬牙道:“韓參政,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韓公端便將前面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
二皇子聽完之後從地上躥起來,宛如一頭兇獸直接衝到裴越面前,聲色俱厲地吼道:“你竟然敢謀害父皇?本王現在就殺了你!”
劉相看着這一幕只覺心中無比舒爽。
裴越微微眯着眼,望着二皇子近在咫尺又猙獰扭曲的臉龐,這一刻他反而完全冷靜下來。
二皇子剛剛舉起拳頭,然而根本揮不出去,他扭動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大皇子,滿臉不敢置信。
大皇子搖頭道:“劉贇,你別忘了,今日在圜丘壇上,是裴越奮不顧身捨命替父皇擋住刺客。當時的情況你我都是親眼目睹,若非對父皇忠心不二,裴越怎會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他若想謀害父皇,只需要白天稍稍放慢一些速度,何必要等到此時與父皇獨處,給自己惹來根本洗不清的嫌疑?”
一席話出口,就連裴越都略感驚訝。
這還是當初那個一言不合就派人去靈州刺殺自己的莽夫嗎?
大皇子鬆開手,環視衆人說道:“諸位大人,我現在就去京都叫開城門,然後請洛執政和谷軍機主持京中大局。魏國公,這裡就拜託給您了,請您帶着禁軍護送父皇返京。”
王平章點頭應道:“殿下放心。”
他看向裴越,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股冷意,緩緩道:“中山侯,我相信你的忠心和秉性,但是茲事體大,在陛下沒有醒來之前你不能再掌軍權。”
衆人心中一驚。
裴越平靜地反問道:“魏國公此言何意?”
王平章身姿挺拔,花白的鬢髮梳理得格外整齊,就像一頭雖然老邁卻依舊能震懾宵小的暮虎。他看了一眼
出現在門外的廷衛統領和禁軍將官,面色肅然地對裴越說道:“無論如何,你現在無法擺脫行刺陛下的嫌疑,我以大梁軍事院左軍機的身份,暫時免去你京軍北營副帥之職,待此事真相大白之後,再由陛下定奪。”
裴越想了想,緩緩搖搖頭。
廳內的氣氛登時變得無比緊張。
王平章沉聲道:“你要抗命?”
裴越道:“魏國公,陛下中毒與我無干,這廳中的酒菜是行宮所備,難道我能當着陛下的面在酒菜中下毒?還是說強行將毒藥給陛下灌下?另一個,我是京營副帥,你無權罷免我的軍職。”
西府的任免權力被限制在指揮使一級,大梁所有大營的主帥副帥人選都需要皇帝點頭,實際上很多重要衛所的指揮使也需要皇帝允准。
然而此刻無人關心這種事情,他們一邊品味着裴越的前半句話,一邊不約而同地看向站在旁邊的端王劉相。
行宮歷來都是由興樑府管轄治理,這裡面的人和事都是劉相親自掌管,再加上方纔劉相迫不及待地將謀逆的罪名扣在裴越頭上,事情陡然朝着另一個方向發展。
劉相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面容驚慌失措。
劉相正欲給自己辯解,王平章卻不願話題被裴越帶偏,他盯着這個年輕卻又難纏的對手說道:“事發突然,老夫自有臨時決斷之權。暫時罷免你的軍職並非針對,而是爲了保障局勢的穩定,老夫亦不會讓你難堪。武定衛和藏鋒衛即刻返回北營駐地,非旨不得擅動,指揮使一級武將隨駕返京。至於你本人,暫時由大殿下負責看管。”
這下不僅劉相心中鬆了一口氣,就連韓公端亦頷首道:“此舉老成持重,頗爲妥當。”
大皇子知道這裡說話最有分量的人便是王平章,因爲開平帝昏迷不醒,這位老人能夠指揮得動廷衛和禁軍,也就是說這座行宮實際上已經在王平章的掌控之中。
他轉頭看向裴越,誠懇地說道:“裴越,我保證不會有人污衊陷害你,更不可能讓你受到半點傷害,還請你暫時委屈一下。”
劉賢的態度之所以這般溫和,一方面是因爲兩人此前在北營有過一番交流,他對裴越的看法大爲改觀,另一方面則是眼前的局勢太過危險,他不得不放低姿態。
雖然行宮由禁軍守衛,可是興樑城內有武定衛,城外有藏鋒衛,這兩支精銳軍隊是裴越的嫡系,所有武將盡皆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倘若將這位年輕權貴逼急了,萬一搞出連夜火併的戲碼,那樣的結局沒有人能承擔得起。
想要將開平帝平安送回京都,必須先安撫住裴越,直白一點說就是解除他的軍權。
面對大皇子近乎於懇求的態度,裴越出人意料地搖頭道:“殿下,請恕我無法答應。”
王平章寒聲道:“你要造反嗎?”
隨着這句話出口,原本站在外面的廷衛統領和禁軍將官走進來,守在大門兩側,目光冷峻地望着裴越。他們在外面已經聽完所有的對話,對於王平章的想法十分贊成,再加上這位老人是執掌大梁百萬大軍的左軍機,在開平帝人事不知的情況下,他們當然更加信任王平章。
裴越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從這兩人的氣勢和身姿便能看出定然是武道高手。
就算他全盛之時都未必能輕易擊敗二人聯手,更何況他如今身上帶傷行動不便。
然而裴越不慌不忙,沉穩地說道:“陛下待我恩重如山,將我從一個卑微庶子提拔成二等國侯,這份恩情我時刻銘記在心。如今陛下陡陷危境,除了三位殿下之外,其他人我誰都信不過。這裡是天子行宮,按理來說膳食酒水要經過無數道檢查,可是下毒之人竟然能暢通無阻。坦白說,你們每個人身上都有嫌疑。魏國公,你不想着儘快救治陛下卻咬着我不放,究竟是何居心?”
王平章強行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昏迷中的開平帝,擡手道:“拿下裴越!”
旁人都擔心城內外的兩支精銳京軍,王平章卻知道擒賊擒王的道理,只要將裴越握在手心裡,秦賢也好韋睿也罷,難道他們敢在真相不明的情況下直接起兵造反?
裴越是他們的主心骨,他倒下之後餘者皆不足慮,藏鋒衛再強大也不過是一堆擺設而已。
大皇子擋在裴越和衆人之間,他看了一眼朝這邊走來的兩名剽悍武將,神情凝重地說道:“裴越,我以天家先祖的名義起誓,絕對不會讓人陷害你。你不要衝動胡來,聽我一次!”
裴越目光平靜地看着他,臉上浮現一抹笑意,輕聲道:“多謝。”
下一刻,異變陡生。
一道罡風破門而入,衆人只覺眼前一花,隨即便見一名年輕女子凜然肅立,手中長槍將廷衛首領和禁軍武將逼到牆邊,槍尖懸空抵在兩人身前,無論是誰只要敢妄動一步,槍尖就能刺進他的咽喉。
葉七冷冷望着他們道:“不想死就別動。”
隨即腳步聲響徹屋外,緊接着七名武將魚貫而入。
秦賢與韋睿領先,後面依次是唐臨汾、孟龍符、薛蒙、羅克敵和傅弘之。
秦賢躬身行禮道:“稟侯爺,武定衛已經控制行宮外圍,同時打開城門,藏鋒衛守住城內所有要道。”
衆人皆驚,大皇子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裴越。
韓公端厲聲道:“裴越,難道你真想造反不成!”
這位東府參政夷然不懼,眼中根本沒有葉七和那七名武將,他死死地盯着裴越,只要這個年輕權貴口中說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就算拼了這條性命也要濺他一臉鮮血。
裴越搖頭道:“韓參政,我剛纔已經說的很清楚。先是圜丘壇內出現刺客,緊接着便是行宮中有人下毒,足見這不是偶然事件,後面必然還有不忍言之事。現在我無法信任魏國公,所以我只能選擇自己來保護陛下,更要查出這些事的幕後主使。”
韓公端怒道:“難道大梁就你裴越一個忠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管陛下中毒與你是否有關,今夜你要是一意孤行,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條!”
裴越堅定地道:“那些事等陛下醒來之後再論,至少眼下我不能將自己的命運交到魏國公手裡。”
韓公端還要爭論,王
平章卻輕嘆一聲道:“公端,不必說了。無論裴越心裡怎麼想,眼下整座興樑城都在他手裡,難道你我真要現在就逼他造反?”
他彷彿又蒼老幾歲,看着裴越說道:“你打算怎麼做?”
裴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道:“陛下身邊除了太醫之外,還請大皇子、魏國公、韓參政和端王隨侍左右,另外廷衛負責內衛。至於禁軍則留在興樑城,我會帶着武定衛和藏鋒衛護送陛下回京。”
這個安排看着十分妥當,這四人分別代表皇子、武勳、文臣和宗室,相互制約和監視,至少能確保回京的路上不會再出現紕漏。
只是他們不明白裴越爲何要將禁軍留下。
王平章忽地看向另外兩位皇子,沉聲道:“還有呢?”
裴越道:“請二殿下與六殿下連夜快馬回京,叫開城門之後分頭行動。二殿下去通知左右兩位執政和廣平侯谷軍機,請他們立刻戒嚴京都,尤其是五軍都督府的兵符必須收回。六殿下去宮中稟報皇后娘娘,請娘娘坐鎮六宮嚴查宮中異動。 ”
老二和老六聞言大驚,然而看着那個平舉長槍毫不費力的年輕女子和裴越麾下的剽悍武將們,他們哪裡還不知道即便自己是天家貴胄,眼下卻根本比不過手握軍權的裴越?
王平章轉向二人說道:“煩請二位殿下辛苦一趟。”
見堂堂左軍機都已經低頭,老二和老六不敢硬頂,只得點頭應下。
裴越示意葉七放開那兩名武將,對禁軍將官說道:“你帶着二百精銳,護送兩位殿下回京,立刻出發。”
“是。”此人在用目光徵詢王平章之後,略有一絲不甘和怒意地應下。
裴越接着便讓廷衛統領去安排皇帝御輦。
韓公端看着裴越鎮定從容的神色,忽地輕嘆一聲,眼中泛起濃濃的憂色,還有幾分惋惜。
裴越卻無暇顧及這位君子的心思,他邁步走到葉七身旁,後者悄悄地衝他眨了兩下眼睛。
裴越不禁暗自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