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7【衆生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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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餘年來,沉默雲幾乎從未在朝堂上吃過虧。

一方面是因爲開平帝對他的器重和信賴,當擁有最終裁決權力的皇帝站在他那邊,除非找到毋庸置疑的如山鐵證,否則誰能撕開太史臺閣上萬密探鉤織出來的鐵幕?另一方面自然是沉默雲低調沉穩,對於手中的權柄使用得極爲謹慎,幾任東府執政都挑不出錯處。

故而在開平帝說出那番安撫之言後,許多朝臣難掩錯愕神色。

雖然皇帝陛下並未在意沉默雲將矛頭指向大皇子的舉動,可在旁人看來他的處置方式與以往大相徑庭。

即便裴越在言語上佔得上風,這樁懸案仍有可以挖掘的地方。陛下如此匆忙地蓋棺定論,顯然是不想繼續爭論下去導致一發不可收拾,繼而影響到大皇子劉賢的名聲。

武勳班首,站在中間的二皇子劉贇眉眼低垂,無人知道他攏於袖中的雙手已經攥緊至指節發白。

“父皇,我也是你的兒子,爲何要偏心到這般境地?”

他在心中無聲地嘶吼,眼底深處漸有冷厲之色。

方纔歐陽敬彈劾竹樓,開平帝並未表現出憐子之意,不僅在朝會的間隙命人將鍾成祥和金三召來,還給了歐陽敬寬裕的發揮空間。如今沉默雲牽扯出那件陳年舊事,在裴越用言語逼住對方後,開平帝立刻完結此事,可見他對劉賢的看重和喜愛。

兩相對比,徒喚奈何。

這一刻劉贇腦海裡再無旁人,沉默雲、王平章、洛庭、寧懷安甚至包括裴越在內,他彷彿突然間忘得一乾二淨。唯有身邊的劉賢和上方的開平帝,這對君臣父子聯手在他心頭深深紮了一刀,比方纔沉默雲的驅虎吞狼之計更狠。

也罷,既然父皇你絕情至此,那就休怪兒臣不念親情。

劉贇心中冷笑兩聲,裴越方纔的表現似乎恢復了正常,但他先前的昏招已經讓局勢極爲變動,在經過這次短暫的插曲後,接下來己方勢力必然會窮追猛打。

直至底定勝局。

……

對於裴越來說,在沉默雲手裡佔到便宜似乎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喜事。

他在給出四字評語後便轉身返回,既不曾望向終究沒有遂願的二皇子,也沒有再看彷彿突然之間佝僂少許的沉默雲。

只不過他心中早已波濤洶涌,仿若前世所見之海嘯來襲翻卷堤岸。

沉默雲的突然出手與他無關,並非兩人私下串通。實際上自從他這次回京之後,曾經短暫的親密合作關係已經破裂,過往交情在沁園後巷隨着沈淡墨的離去而煙消雲散。

沈淡墨語焉不詳,想來她也不清楚父親爲何要突然選擇與裴越割裂,尤其是年前她隨沈道雲一家返回渝州老家祭祖,表面上看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離京理由,可在裴越看來事情的真相已然非常清晰。

沉默雲不願再做一位忠心耿耿的孤臣。

如果追溯源頭的話,當年先帝中毒之後,裴貞處於兩難境地,然後席先生和沉默雲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選擇。席先生歸隱紅塵不問世事,連莫蒿禮都無法請他入朝爲官,沉默雲則答應王平章的請求,不僅派出林東海前往陳家大宅,還從開平帝手中接過太史臺閣左令辰一職。

當年那些親歷者或不齒沉默雲的爲人,或能明白他顧全大局的苦衷,其實無論何種態度,至少朝堂之上無人懷疑他的能力。

歲月悠悠,一晃將近二十年,沉默雲的身份徹底改變,從定國公裴貞的左膀右臂到開平帝的心腹重臣。時人畏懼他的權勢和手腕,也敬重他的爲人和忠誠,不知不覺間便將他和皇帝視爲一體。

當沉默雲主動選擇割裂的時候,裴越便在思考對方這樣做的原因,最終目光落在一樁塵封多年的往事上。

仁宣四年,開平帝登基第四年,沉默雲接近掌控住太史臺閣之際,都中發生一場醉酒毆鬥失手殺人的意外,沉默雲的兒子沈文德不幸遇難,而後便只剩下沈淡墨一位獨女。

開平帝龍顏大怒,當即直接越過京都府和刑部,命禁軍緝拿那位頗有背景的勳貴之子,驗明正身之後斬首示衆,並且讓太史臺閣和鑾儀衛聯手協作,對此事進行極其細緻的調查,不漏過任何蛛絲馬跡。

只可惜從完整的證據來看,這件案子確實是個意外。

席先生亦曾親口說過,他當年調查過此事,沒有發現不妥之處。

更何況沉默雲身爲太史臺閣之首,麾下能人異士無數,想必早就有了定論。

難道說十三年後,沉默雲發現了當初的疑點?

除此之外,裴越不認爲有人能夠煽動這位名副其實的大梁萬千密探首領。

唉……

裴越無言輕嘆,一時間愁腸百結,難以自已。

似沉默雲這等性情,一旦做出決定必然矢志不移,所以他在北郊小院夜襲之案中,極其堅決地站到裴越的對立面,今天更是擺明態度徹底敵對。

在他說出西境那樁刺殺案時,裴越並無絲毫驚慌,幾乎瞬間就領悟到對方的用意。

這是一次甚至沒有目光交錯卻極其默契的配合。

裴越從始至終面帶微笑神色從容,可他並未因此沾沾自喜,心裡竟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憤怒與悲傷。

爲雖然身處陰詭地獄之中,卻從來沒有被人性醜惡腐蝕,反而一直秉持溫厚寬仁之心的沉默雲憤怒。

亦爲這個決然走向背主死地的中年男人感到無盡的悲傷。

……

江空嫋嫋釣絲風,人靜翩翩葛巾影。

渝州,桂陽府,郢水之畔。

一身士子裝扮的沈淡墨站在岸邊,凝望着水中那抹倒影,平靜地問道:“暫不返京?這是父親給你們的命令?”

在她身後站着數位看似平凡的男子,其中一位年過四旬的長者回道:“小姐,老爺希望伱能替他略盡綿薄孝心,在祖陵附近再住半年。”

“半年……呵。”

沈淡墨那雙貴氣盈盈的丹鳳眼裡飄起了然之色,幽幽道:“想來半年之後,便是我去京都爲父親守孝之日,對否?”

身後數人盡皆變色,那位長者苦笑道:“老爺亦說過,此事多半瞞不住小姐。”

沈淡墨並未流露出驚慌和憂懼,微微搖頭道:“我沒有那麼聰明,如果在都中時便想到這一層,又怎會隨叔父來到此處。顧先生,父親可還有別的交代?”

顧先生容貌忠厚神情溫和,輕聲道:“老爺說,希望小姐能夠理解他的苦衷,此番定然天翻地覆,都中無人可以倖免。老爺還說,他這兩年已經爲小姐和宗族親人留好了後路,將來不會有後顧之憂。”

“我知道父親指的是什麼,可是那傢伙與我非親非故,憑什麼斷定他會照顧我?”沈淡墨語氣飄忽,擡眼望向遠方,只見碧空之下江水悠悠,明媚的陽光灑在微微起伏的江面上,似碎金一般斑駁。

顧先生和其他人便不好接這個話頭,身爲沈家最忠心亦是最強大的護衛,他們當然知道自家小姐和那位中山侯之間的糾葛。

沈淡墨又道:“如果我要走,你們攔不住。”

沈家護衛當然不止這寥寥數人,很久之前沉默雲便將大部分人手交到沈淡墨手中,顧先生因而嘆道:“小姐這又是何苦?”

沈淡墨秀眉漸漸揚起,一字字道:“因爲我希望父親活下來。”

衆人對視一眼,良久的沉默之後,顧先生鄭重地說道:“小姐,京都不能回去,這樣會壞了老爺的安排。”

沈淡墨微微一笑,目光轉向東方,似乎隨着郢水逶迤前行,從這條支流一直看見橫貫大陸東西的天滄江, 然後不見柔婉唯有堅定地說道:“我不去京都。”

顧先生納悶道:“那小姐的意思是?”

“我要去南境,看看裴越究竟在那裡搗鼓什麼,再去探訪那位算無遺策的席先生。父親一直瞞着我,沒有透露丁點有用的信息,所以我暫時還猜不出他究竟要怎樣謀局。”

她微微一頓,平心靜氣地說道:“你們大可放心,我不是那種任性胡鬧的女子,不會擅自插手打亂京都的安排,但總可以爲父親籌謀另外一條退路。兄長故去多年,如今我自然不能坐視父親獨自面對危險,即便前方乃是深不見底的懸崖。”

說到這兒,沈淡墨停下自述,扭頭問道:“諸位可願同行?”

她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明豔又燦爛。

這沉重的人世間,仿若忽有一抹亮色出現。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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