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接近傍晚,王府內燈火正漸漸亮起。
有人影挑燈從後花園走出,穿過廊腰縵回的長廊,接近垂柳軒院前時,方徐徐放緩腳步。
“宜蘭院雲鬆前來覲見小公子,勞煩裡面哪位姐姐方便代爲通傳。”
聲音雖高亢嘹亮,卻並不擾人。
憑欄眺望片刻,借燈影初月這纔看清,樓下喊話的原是位眉眼俊秀的小哥兒,身穿月白色宦官袍,烏溜溜的黑眼珠兒,脂澤粉黛的白皙俊臉上,一張粉嫩小嘴分外惹人憐愛。
“是王妃的人。”
初月的低語將範旭紛離的思緒拉回。
晌午莫總管離開時曾言明,治療喘疾所需相關皆交由紅昭負責,此時王妃的人突然臨至,想必正是專程爲此事而來。
“走吧……隨我下去看看。”
範旭既然說了,初月自當依言而行。
一路行至樓下庭院時,阿福已將一行人帶入垂柳軒院中等候。
“見過小公子。”
大概是端着托盤的緣故,眼前包括雲鬆在內的所有宜蘭院奴僕只是對着他福了福身,並未行叩拜之禮。不過,範旭也並沒有受人跪拜的習慣,於是衝着對方點頭致意,只當沒在意揭過。
“這些都是依照今日秋御醫所留藥方抓取的藥物,御醫交代,公子需每日早晚各服一劑……後面這些,是咱們娘娘聽聞您患病後,特意命人從府庫中取出的一些各地蒐集上貢來的珍品,也有些是蒙陛下賞賜給咱們王府的……”
雲鬆每說一樣,其後端着托盤的婢女中,便會有一人走出,將手中托盤上蓋着的綢布掀開取下。
範旭挑眉細望,其中不光有藥品,更不乏諸如靈芝、人蔘之類的大補之物,品相分外尤佳。
接收儲存的事宜自有兩位經驗豐富的嬤嬤負責。
到得禮單唱唸完畢,見範旭仍無作爲,宋嬤嬤對着負責點對的趙嬤嬤使了個眼色,後者立刻停下手中活計,走過了附耳低語:
“公子還不快快謝恩?”
王府內規矩森嚴,雖然今次祁王妃並未親臨垂柳軒,但有如此厚賞,範旭理當以親臨視之。
無論感謝或敬畏,動輒以跪拜相待的行爲在如今的年代裡屬實常見,兩位嬤嬤也本就是爲此才住進的垂柳軒。
但老實說,他既沒有受人跪拜的習慣,自然也不願以自身去親嘗這項陋習。
或許這樣的做法會招致旁人異類的目光,甚至會有人以此作爲攻伐的手段,但真正犯忌諱的事情他並不會去做的——即便只是庶子,祁王府親出的身份也足以使他規避掉的許多需要跪拜的場面,除非不幸有面聖的機會,到那時肯定該跪還是要跪。
那麼事情就很簡單了。
如果不出意外,在成年之前的這段時間裡,他將會一直在王府內生活——這將會是一段非常漫長,且難熬的時光。無論如何收斂,身邊總會不可避免的出現各種不懷好意的人。
這本就與他是誰無關,皇室子弟的出身意味着他在獲取更好資源的同時,也將會面臨更多的風險。所以在諸多無關緊要的方面,倒不如主動地表現出來,讓身邊的人去學着適應。
“今日天色已晚,我又是庶出,出入後府多有不便,還要麻煩公公回去之後,替我向娘娘當面道謝。”範旭只是簡單行了個拱手禮,並未依照兩位嬤嬤意願照辦。
在王府,任何人的一言一行都有明確的規範要求,範旭不拘此類小節,兩位年長的嬤嬤卻不能在旁坐視不理。
她們畢竟都是在祁王府內待了多年的老人,被莫總管派到範旭身邊的目的便是爲了教導他學習規矩。
何況這雲鬆乃是王妃身邊近侍,若此事傳揚出去,二人少不了吃莫總管一份掛落。
於是,趙嬤嬤拉了拉範旭的肩頭,一邊陪笑着衝雲鬆笑了笑,一邊轉頭冷聲道:
“公子,您便是不願在這些下人面前行跪拜謝恩,也應尊稱娘娘一聲母親大人,切不敢胡亂稱呼……這裡可不是您以前住的那處破落莊子,凡事都是要講規矩的。”
隨後,宋嬤嬤也匆匆走了過來,在旁應聲附和,爲其同伴的行爲助聲打邊鼓。
範旭那張臉一下子冷了下來,目光中那一抹隨時可見溫柔也驟然消失殆盡——從始至終,能被他真正喚作母親的,只有如今孤零零躺在西山山麓那處無名墳冢中的女人。
只是,未等他開口,作爲貼身婢女的初月便率先發聲:
“二位嬤嬤未免也有點太過小題大做了些?
公子如今纔剛進府,對這些東西自然還有些生疏,等過些時日二位再慢慢教也不遲,何必要在外人面前故意落公子顏面。”
翻了個白眼,初月再次將矛頭對準宜蘭院幾人:
“況且剛剛他們不是也沒向公子行……”
“荒唐!”
一聲厲喝將初月將要出口的話喝止,宋嬤嬤橘皮一般的老臉上,一層層褶皺伴隨着怒氣微微顫抖着,圓瞪的雙眼直勾勾死盯着初月:
“先聖有云,羔羊跪乳,老鴰反哺,此乃人倫孝道!
你區區一府中賤婢,不過仗着自己有幾分姿色,也敢在此搬弄是非。
莫不是欺公子年少懵懂,任憑使些你那狐媚子手段,便可任爾擺佈?
信不信老身這就恭請莫總管前來執行家法,讓你嚐嚐淫諱王族是個什麼下場!”
初月一時被宋嬤嬤駭人的氣勢震住。
隨即回過神想要辯解時,卻又被趙嬤嬤以言語攔住。
雖然後者態度比宋嬤嬤軟了許多,但話裡話外卻無不在表達着同樣的意思——勸她莫要妄圖以色侍主,勤勉謙恭纔是做她們這些做奴才的應盡的本分。
可憐初月還是一未出閣黃花姑娘,又哪裡是這兩位老而成精,深諳宮鬥之術的老嬤嬤對手,纔沒過幾句,便被擠兌的滿臉張紅,掩面若泣。
喔,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司空見慣,倒是配合的不錯。
他撇了撇嘴,年紀輕最明顯的好處之一便在於此:不被重視,更不屑於在他面前掩飾,也因此,才能以旁觀者的視角將對方真正面目看得更加清楚。
但看清歸看清,現在的他無論是年齡,地位,權勢等一系列方面,都處於極其弱勢的狀態,而被派到垂柳軒的兩位嬤嬤,雖然身份不顯,代表的卻是莫總管的臉面,因此莫說懲戒,便是將她二人趕出垂柳軒,都極可能招致莫總管報復。
“二位嬤嬤,莫不是要替我拿主意?”
思慮再三,範旭終是開口。
微微的沉默。
正在口若懸河訓斥初月的兩位嬤嬤登時愣在原地,一時竟想不出該如何作答。
無力且極爲不智的抗爭……
二人無聲的對望了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彼此心中疑惑:
範旭竟會爲一府中奴婢發聲,難不成這小妮子真有極魅惑術?
但話已出口,此時再後悔已是晚矣。
況且她二人身爲下人,範旭這話說的又極是誅心,若是被哪個多嘴多舌的丫鬟不慎傳了出去……二人對視稍作沉默後,只能選擇堅持勸諫:
“便是這狐媚子賤婢手段再怎麼妖惑,公子也不該爲她而壞了這天道人倫之禮……
若是公子仍選擇執迷不悔,那老身無能,唯有以死明志。只期如此能換得公子您幡然頓悟,這樣也不枉費老身這一腔熱血了!”
說罷,宋嬤嬤便拿頭要往牆壁上撞,隨後自然有在旁的趙嬤嬤竭力阻攔。
現場驟然亂作一團,被意外捲入事件中的雲鬆也不免加了進來,一面在口中柔聲安慰着‘宋嬤嬤莫要如此,公子不過一時糊塗’之類貼心話兒,一面將目光轉向範旭。
立於人羣之外,範旭面無表情的看着處於這場鬧劇最中心處的兩位嬤嬤。她們甚至此時此刻,臉上仍是那幅‘我們全是爲你好’的痛心疾首模樣,頓時心中愈發生厭。
從午後訓誡銀環開始,二人便在不斷嘗試插手垂柳軒中的大小事務,甚至就連從小到大一直與自己影形不離的忠叔也因不能言語的緣故,被她們藉故趕離了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