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隔着窗兒在說話,現在,月亮照到李鏡花那邊了。
當然,鐵手那兒也有月色,只不過,此刻,月已偏西,照李鏡花那兒多一點,照鐵手那邊少了一點。
──原來月亮也會偏心的。
其實月亮當然是會偏心的,要不然,它又怎會有時圓?有時缺?有時上弦,有時下弦?有時缺左,有時缺右,有時候還乾脆不亮了。
“我錯了?”
看李鏡花的神情,敢情她這輩子很少給人說過她“錯”。
──甚至連“不對”也難得幾回聞。
“對,你錯了。你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你如果真的喜歡他,你就應該不只要求他聽你的話,你也該好好的聽他說話,試想,一個男子漢竟然只能恭聆紅粉知己的威風史,而他自己卻乏善可陳,那麼這男人還值得你尊重嗎?不尊重的人,如何喜歡?老是隻有你說,沒有他說,到頭來,只有談天氣月色哈哈哈,你便要失去他了。”
李鏡花噘着脣兒:“我……我……我偶然也有聽他的……我總不能啥都不幹,放下活兒,只聽他的吧?”
“放下活兒,聽老朋友、好朋友說說話,有什麼不當?活兒只要活着,總是要幹一輩子的。可是好友找你談心,不一定再有此情此境。也許,時過境遷,他不想再跟你談了;或許,雨過天晴,他覺得沒啥好談的,或者,他其實比你更忙,但仍爭取一刻談話,說不定,你們再也沒有談天的機緣了;那麼,爲何不珍惜這一刻對話?你專心聽他片刻,可能好過心不在焉談一整天,也勝過在千言萬語盡說些不相干、不契心的話。”
“我……”忽然理屈氣壯了起來,“我幹嗎要讓步,我是女子,一讓步,就讓人欺負了。我是女子,一相就,人家還以爲我在討好他!”
“你便是這樣,什麼理由都搬到腳下墊着,但其實都只是藉口。斤斤計較,得的是勢,失的是心。要當成武林俠女的是你自己,這自然剛強惹不得;要當弱質女流也是你,那當然軟弱欺不得。反正對你有利的,你都當仁不讓了、理虧的都在對方、你叫人如何親近你?從何幫你?怎樣對你好些?”
“我……”
她覺得月亮有點曬,照臉有點灼熱,就“我”不下去了。
“做人,原是該多記恩少記仇的。你看你,總是往仇恨處想,對待你好的沒了感謝之情,對待你壞的有仇視之意,結果,就自己活得不快而已。樑癲扶育你,你纔有出色武功,省卻許多遠路崎嶇,一下子能出人頭地,你爲他做點事,也理所當然,但你只怪他驅役你。燕盟、鷹盟,待你也算不薄,始終都當你是重將,可你只說鳳姑排擠你,張猛禽打你主意。要是他們真的心存歹意,早就把你殺了埋了,也不是什麼難事。你瞧不起李國花脫不離燕盟,可你呢?也只不過大連盟大將軍麾下的傀儡而已,你責人嚴,律己寬,誰會服你?”
李鏡花這回氣得竟有些口吃了起來:“你……你你……你敢這樣對我說話!”
“爲什麼不敢,你當我是朋友,才告訴我這些話,承蒙你不棄,大家纔剛相識,你當我是好友。既然你當我是朋友,我就要做好當朋友的責任,明知你不悅,也要罵你,提醒你、好好教訓你,好讓你知道,其實是你自己錯了:師友們是愛你的,喜歡你的,扶植你的,爲什麼要把幫助都儘想成利用?別人好意不一定別有居心!就算是利用吧,那也說明了你有用,我還巴不得向全天下的人說:‘請利用我’呢!”
李鏡花的胸脯又在起伏。
她的人很秀氣。
也很瘦。
所以胸脯不寬。
但高。
──她的身裁併不豐滿,卻是另一種好看。
她呼息起伏不定時,似只不安的小雞。
鐵手本待斥罵下去,忽又覺得有些不忍。
所以他也欲言又止。
李鏡花忽道:“你有沒有聽見?”
她的語音很小。
也很輕。
鐵手茫然的搖了搖頭。──奇怪,憑我的內力,居然聽不出來。
他神凝氣聚,攝鎮七竅,方圓裡內,蟲行蟻走之聲均在他聽覺之內,並無異聲,但卻漸感一種奇怪的異象。
李鏡花在月下擡起了秀頷,笑了:“不是那個,是這個。”
她指了指自己起伏的秀胸:“我的呼息證實了我理虧。”鐵手凝了凝神,不知想到哪裡去了,臉上卻是一熱。
──幸好臉紅耳赤在月色裡是不易覺察的。
“我理虧,但我沒有錯。”她悠悠的笑道,“讓我告訴你,世上有四種人是死不認錯的:一是位高望重、手握大權的人。他們要面子,生怕認錯會傷害他們的權威,二是大奸大惡、壞事做盡的人,他們已不能認錯,一認就錯到底、永不翻身了。三是固執成見、蠢材笨人,他們以爲認錯纔是愚蠢的行爲。”
她說得甚爲歡快,還指着自己秀巧的鼻尖,說:“第四種就是我這種人。”
她很得意的說下去:“女人。女人是不慣於認錯的,所以儘管你的話有理,我聽進去了,但我是不認錯的。”
鐵手覺得她很可愛。
但自己任務已了。
而且,就在剛纔凝神靜聆的剎那間,他聽到了一些聲音,還在眼前出現了一些景象,交錯幌動,驚心奪魄。
李鏡花這時又說:“你會替我向國哥傳話?”
鐵手道:“會。”
李鏡花慧黠的笑了起來:“你幫我的忙,我也幫回你一個忙。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趁黑摸上七分半樓要做什麼?你們四大名捕的冷血,正在對付大將軍,凌落石志在金梅瓶,獻上討好,你們一定是奪他所好。我可以告訴你金梅瓶在哪裡。”
她悠悠一嘆又說:“可惜我不能與你一道上山。國哥說過,我要是殺傷燕、鶴、青花會三幫人馬任何一個,他都此生不再理我,可是,以我武功,若不傷人,根本就上不去;如果出手,只怕是傷人殺人都難以自控,只好託人上去了──我聽你的話信人好意,但你可不要負了我之託。”
她像小孩子跟人約定似的認真的說。
鐵手在月下堅定的點頭,向對窗月下的女子。
還有他心裡從剛纔細聆凝神之時閃過的映象:
山搖地動,殺氣裂巖,一個腥紅僧帽的人負拖着一間大房子逶邐而行,屋頂上有一頭金眼的牛。
石火驚飛,刻字鏤血,一個腰插青銅長刀的披髮僧人,一路鐫着經文,他佈滿傷痕的背後,彩虹幻化成紅藍綠黃色的佛尊。
烈火熊熊,金蛇狂舞,一羣歡歌而生悲歌而死的女子,圍繞着一個與爾同銷萬古愁的慷慨豪士,醉生夢死,如蛾撲火。
這些幻象,彷彿穿透了時空,堆疊了蠢蠢欲動、惴惴不安、步步驚心、念念不忘的異動,迫向現實裡的他,潮溼的淚眼山,驚夢中的七分半樓。
鶴飛燕來,青花如夢,他覺得李鏡花在此,已如中天之月一般安然無恙,他就去插手管一管那平靜無波中的暗潮,暗潮卷涌中的江湖。
離開未號房的鐵手,受到空前未有的熱烈待遇。
哈佛和哈佛的夥計們知道他的來歷和身份之後,打躬作揖,賠罪阿諛,幾乎沒把頭叩得搗蒜泥似的,也巴不得把他供上了久久飯店的神龕上。
──原來:“名氣”是那麼管用的,難怪足以使人力爭不休。
鐵手感嘆。
他也不過份漠然,只匆匆離去。
就要走出飯店的時候,忽見一個黑色還是棗色勁裝的女子,一閃身就上了樓梯,她揹着月色走近來,臉上只映着店夥出迎的燭光,眸子裡也映出兩點燭火。
鐵手因爲趕路,所以纔不經意的瞥了一眼。
那女子掠過一陣香風。
淡得像一場忘記。
鐵手也不覺意,但在路上猛念起李鏡花的樣子,卻只記得照在屋脊和窗櫺子上月色,她那蒼白的心疼,還有那一縷香風。
以及那兩點燭眸。
──他當時並未細辨:爲何他把兩個女子的形象混和在一起,更未細思爲何一個只瞥一眼的女子和一個與他在月下跟他談了整個時辰話語的女子,在他的偶掠的思憶竟然並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