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渡江

鐵手聞言吃了一驚,知道周笑笑又急又懼,正要出言安慰,周笑笑忽似內臟被刀子搠了一下似的,怪叫起來,躍起丈高,落地卻站立不穩,栽倒下來。

鐵手再看時,周笑笑已口吐白沫。

鐵手忙用掌心逼近他的“神道穴”,想以己身的內力修爲,替他逼住毒力,無料掌才貼上去,只覺觸手如炙,周笑笑體內真氣亂流,一時之間,竟無法收攝。

鐵手的內力再輸進周笑笑體內,周笑笑眼眶立時滲出血來,脣裂紫脹,鐵手大吃一驚,暗忖:這暗器怎麼這般毒法!

這時忽聽輕如柳絮拂地的細響,鐵手惶中不亂,擡頭只見一個清眉秀目的女子,在月光下,雙瞳剪水,眼尾如鉤,看着在地上輾轉掙扎的周笑笑,臉上也微微發白,正是息大娘。

息大娘道:“官兵已包圍大寨,前寨已告攻破,寨主要你速到朝霞堂急議。”卻見周笑笑全身打顫,彷彿每一根骨骼都被寒冰切割一般,但雙目猶如赤火,牙齒錯響,汗流浹背,不住打顫,不禁失聲道:“怎麼這麼個毒法?”

鐵手往掉落地上的“刺蝟”一指,道:“他發射這枚暗器,反受其害,在手背上刺了一下,就這個樣子了。”

息大娘俯身端詳一陣,道:“這是蜀中唐門的‘刺蝟’,是當年唐門掌刑十九老爺唐鐵書的獨門暗器,據說流傳在江湖上,只有二枚。”

鐵手伸手往房內近掛衣鏡桌旁一指道:“那兒還有一枚。”

息大娘吐舌道:“好傢伙,居然身上就帶了兩枚,也竟然一口氣就發了兩枚,真個深仇大恨不成!”

周笑笑忽又一聲怪吼,巍顫顫的站了起來,以牙齒咬住劍柄,就要往手臂砍落,砍得幾砍,手臂鮮血淋漓,無奈毒傷過重,無以發力,就是沒法把手砍斷。

鐵手一手奪過劍來,急問息大娘:“這暗器可有解救之法?”

息大娘搖頭道:“倉促間哪有解法?”說着要拈手撿起“刺蝟”觀察,鐵手忙提省道:

“小心,這東西惡利得很!”他仗着一雙苦練三十年的鐵掌,纔不爲這毒物所趁。

息大娘小心謹慎地撕下一片布帛,連着手絹,再拾綴上幾片葉子,才輕手軟指的,把暗器拈上在月下細看,又湊近一聞,似有淡淡的甜味,只有暗器尖芒上經月色一映,隱有暗青微芒,不禁低聲道:“好毒,好毒!”

鐵手正要揮劍斷臂,以阻毒力蔓延,卻見周笑笑頸筋青暴粗脹,一股紫氣,籠罩喉骨,當下不顧他亂掙亂顫,撕開他的衣襟一看,只見他胸上已呈現無數血斑,東一塊,西一塊的,有的巴掌大,有的綠豆小,鐵手長嘆一聲,知已無救,那一劍已砍不下去了。

周笑笑一見鐵手的神態,倒是寧定了下來,眼角滾下了兩行熱淚來,喃喃地道:“我一念之差……一念之差……”聲音遂低沉了下去。

鐵手正不知要拿什麼話來安慰他是好,忽見周笑笑長身暴起,一手向他臉部抓來!

周笑笑在此時此境仍猝起發難,實令鐵手始料未及,但鐵手傷雖未完全癒合,功力卻已恢復了七八成,一側身便讓過了這一招,周笑笑卻一沉肘,已扣住長劍,和身撲來,快捷猶勝平常!

鐵手暗吃一驚,又不願刺傷周笑笑,唯有撒劍身退。

鐵手一退,周笑笑奪劍在手,長笑一聲,一劍砍向唐肯!

唐肯見他發戟目赤,脣裂齦血,嚇得連跳帶縱,揮刀亂擋,且戰且退!

周笑笑虛砍兩三劍,全身突然一搐,頓時全身又抖顫起來。

挨伏在地上的尤知味,更怕是再度落入這班人的手中,見狀連忙叫道:“周大俠,周大俠,我的腿上穴道被封,快來解———”

周笑笑獰笑起來,榔哪蹌蹌的衝將過去,鐵手逼近叱道:“不可!”周笑笑回手就是一劍!

這一劍已全無章法,狀若瘋虎,但便是這樣,越發難接,鐵手只得閃讓一旁。

周笑笑喉嚨裡怪嘶半聲,卻聽不出他發音,旋身一劍,竟把尤知味半片腦袋砍飛,腦漿、血漿,濺得牆地皆是。

衆人齊吃了一驚。

周笑笑挺劍又刺向唐肯。

唐肯膽子再大,也不敢跟這樣的瘋子交手,扭頭就跑,周笑笑茫然四顧,揮劍往息大娘砍去。

息大娘目光如棱,忽一招手,“嗤”地一聲,那枚“刺蝟”已釘入周笑笑的額上。

周笑笑身子一晃,馬上怔住。

鐵手嘆道:“你——”

息大娘道:“不殺反而痛苦。”

周笑笑臉上出現了一個極其古怪的笑容,劍也掉落地上,正伸手要摸額前,伸及半途,忽咕的一聲,栽下地來,身子壓在劍上,立時濺出了一道血泉,那血也是褐色的。

鐵手小心翼翼的過去,摸摸他的鼻息。息大娘卻彎腰把另一枚“刺蝟”拾了起來。唐肯猶有餘悸,問道:“到底死了沒有?”

鐵手搖搖頭,嘆了口氣。

息大娘冷然道:“這種人臨死還兇性不改,自己朋友也下毒手,沒什麼好惋惜的,整個青天寨都勢必教他累了,他剛纔一劍殺了尤知味,不管尤知味的人品如何,他總是因我而死的,我算是替他報了仇了,我們這還是先到朝霞堂聚議罷。”

周笑笑和尤知味的行藏雖被發現,遵致兩人惡貫滿盈,但周笑笑所伏下的心腹,早已四出行動,加上惠千紫把明樁暗卡全控在手,一上來先殺害了薛丈一,又沒有盛朝光主持大局,惠千紫一面暗中剪除對青天寨忠心耿耿的部屬,一面率衆反撲,大寨迅即被攻了下來。

殷乘風驚覺後,匆促率兵迎戰,加上赫連春水、高雞血二部鼎力臂助,眼看可以收復,但黃金鱗、文張、顧惜朝已統兵攻到。

黃金鱗統領的兵員,早在追鬥轉戰中死傷甚衆,但他以奉令剿匪之名,徵用沿途府道衙門營棄防軍,聲勢只強不弱。加以文張參與追剿平匪事件,撥入五名幫帶三名統帶,糾軍三千,聲勢大增。文張又邀一批武林中人,來爲他效命,說這是“參聊敉匪”,爲“效忠朝廷”以表心跡,很多綠林同道都被他捏有把柄在手,心存畏怯,只好從之,不惜對窮途末路的“連雲寨”、“毀諾城”、“雷門”、“青天寨”、“赫連府”的人窮追猛打,落井下石。另外一些武林中人,有的是想趁此獻功捐官,有的則不敢得罪得勢高官,實行敷衍了事。其中高風亮數度託辭鏢局有事,須親往料理主持,但文張一意不肯,加上黃金鱗輕描淡寫的表示:鐵手已夥同流寇,叛逆朝廷,正已上奏候決,但鐵手是“神威鏢局”的鏢頭唐肯所釋的,“神威鏢局”自是責無旁貸,務要清理此案,否則一概當同匪結黨查辦,高風亮曾亡命天涯,深受無辜獲罹之害,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只好帶局中高手隨軍征伐,不敢有所怨咎。

文張卻自有他的打算。

他正是要藉“敉匪平亂”的名目,來收攬這一羣江湖中人,爲他效命,日後成爲鞏固自己的勢力,在傅相爺面前自有不可取代之功。

黃金鱗更是聰明人,有做官人“見風轉舵”、“順應時勢”的習氣,稍加相處下,但見文張,意氣發舒,升遞極快,請奏無不爽利,交往莫非權貴,知道他在朝中甚有倚陰,馬上轉了臉色,跟文張成了同一鼻孔出氣。

這一來,顧惜朝連同一干寨子里人的,更形孤立,他的手下“連雲三亂”,也暗自不服,但都不敢形於色。他們合起來是一股軍力,但內裡實是文張領舒自繡等自成一派,成爲主力;黃金鱗表面附和奉談,暗裡跟李福、李慧,結成一脈、保持實力。顧惜朝卻與宋亂水、霍亂步、馮亂虎及遊天龍,聯成一氣,雖受排軋,但仍互爲奧援;高風亮與勇成及一衆武林人物等,也另有打算。

他們本來就對青天寨極爲留心,早欲除之而後快,但不想節外生枝,又生恐南寨爲顧全武林同道之義,收留叛逆息大娘等,後經探子打探,得悉那一衆逃犯,未在拒馬溝逗留,自是喜忻,以爲可免招惹多一強敵。不料才返出二、三十里,卻接獲留後佈防的信鴿信訊,犯人仍在後方,文張等心中疑慮,再探虛實,知確有人告密,即領大隊回撲,跟周笑笑與惠千紫會合。

周笑笑與惠千紫明本要求,雖肯提供欽犯行蹤,亦願代爲應合,但要文張、黃金鱗等應承他們“代功抵罪”,赦免前刑,並稟奏他們一個武職官銜,才肯合作,並要畫明蓋章籤據爲憑以憑,等種種允諾。

文張老奸巨滑,心知周笑笑和惠千紫案乃“四大名捕”要辦,與他無涉,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憑他受傅宗書識重,加上暗權在握的蔡京,也重託於他,跟這兩個“賣友求榮”的小毛賊捐個文官武職,又有何難?何況待大功告成,這兩人生死握在自己手裡,如無可用之處,悔約又如何?於是便一一答應下來。

周笑笑與惠千紫便跟他們稟明情由,佈署擘劃,準兩更天率兵全力攻打青天寨。

待計劃安排妥當後,官兵找個僻谷隱蔽起來,周笑笑與惠千紫便回青天寨,分頭行事。

周笑笑因貪功而被鐵手識破行藏,到頭來跟尤知味一同命喪南寨,但惠千紫方面,卻依計劃行事,攻破了青天寨,糾合大軍,殺進南寨總堂。

殷乘風的“青天寨”兵力,雖已遠不如昔,亦有近千人之衆,不過其中兩成不在寨中,一成爲周笑笑、惠千紫所殺或已反出南寨,剩下七成,倉惶迎敵,被官兵殺個措手不及,死了二、三百人。

殷乘風還想頑抗,赫連春水與高雞血見勢頭不對,忙拉殷乘風退卻,殷乘風退入“朝霞堂”時,鐵手和息大娘剛到了堂上,他們見殷乘風披髮浴血,便知陣前失利。鐵手礙於身有官職,不便明目張膽,與官兵鏖戰。

赫連春水極力主張:“這種情形,不可戀戰,俗語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殷寨主,我看還是撤兵退走的好。”

殷乘風咬牙切齒地道:“岳丈留給我這一片基業,我怎忍心教它毀在我的手裡,不行,我再跟官兵拼一拼再說。”

高雞血急道:“少寨主,這禍事本就是因我們而起的,你想拼命,我們要不想拼,那還是不成?!我們當然也想和狗官拼死!但此時若不退兵,一味死守,敵衆我寡,敵優我劣,只怕徒連累寨裡一衆弟兄喪命,何不保持實力,暫撤大寨,他日一旦能扭轉局勢,寨主何愁不能再重整旗鼓、重新收拾麼!”

殷乘風從來慣聽伍彩雲的意見,但自妻新喪後,心志頹喪,不曾下過重大決定,多由盛朝光作主。現聽赫連春水、高雞血這般相勸,一時躊躇未決。

息大娘目明心清,道:“殷寨主,你莫要再猶豫了,我想,如果彩雲姑娘在生,也會這般做法的。”

此語果然有效。殷乘風神色愕然道:“恨只恨我連這塊與彩雲生前相聚之地,也保不住!”

於是下令急撤,青天寨一向以牧馬爲業,當下挑選健馬數百匹,連同寨中老弱婦孺,盡皆撤走,留下兩百精兵,以強弩利兵,苦守斷後。

息大娘、高雞血、赫連春水因見禍由己出,拖累南寨,全向殷乘風請命,要求截阻追兵。

鐵手則道:“斷後固然重要,但南寨一衆精英、眷屬,仍需高手相護、開路。”遂作安排:由鐵手作先鋒,息大娘隨行護眷,高雞血和赫連春水這兩員猛將則攔阻追兵。殷乘風主持大隊,強渡易水,沉舟登陸,往八仙台避去。

這一路鏖戰,連番惡鬥了幾場,“青天寨”子弟傷亡或遭擒了近半,只餘兩百餘衆,直奔八仙台;然而官兵也死傷兩百多人,被易水攔斷,無舟可渡,徒呼奈何。

黃金鱗即命當地縣衙立即造船制筏,準備過江追擊,文張喬裝打扮,率舒自繡先行渡易水,到了八仙台。

黃金鱗這下可又佩又嫉,心想文張身爲權貴,居然敢冒險犯難,直搗黃龍,就憑這點膽識,自己可比不上,於是羨慕之餘,更多了一層嫉忌。

文張卻也有文張的想法。

他見殷乘風棄車保帥,得存元氣渡江,只怕八天十日,難以輕取,唯在戰鬥中瞥見無情的兩名近身僕僮,心想無情、鐵手必在附近,因何卻一直不出手、不出頭、不出面,只要自己擒得住一名劍僮,便可押其返京,交由相爺發落,藉以指證無情參與叛變,殘殺官兵,最好還抓到鐵手混在匪軍內的罪證,一石二鳥,除了捉拿戚少商、平匪亂之外,又是一個排除異己、得建殊功的妙計!

文張這下定計,所種下的因,以及所得到的果,機緣巧合,生死變化,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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