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應該讓他活

一正在死去的心

杜漸卻是趁這逆變的時候,趕快掏出一口瓶子,倒出十幾粒冰塊似的透明小丸子,他也不敢多吃,只倒出了三粒,仰脖子就吞服了下去。

這藥丸就叫做“阿夢冰”,專治“算死草”之毒。

杜漸的劍,淬的便是“算死草”的毒力,這種毒,會自傷口漬爛起,一直爛到五臟、入心入肺俱爛,最後入腦癡狂,心死人亡。

杜漸自己也不敢身試其毒。

“紅貓”夏金中也死了。

莊懷飛覺得自己的心也正在死去。

這時候,他忽然生起了一個奇特的感覺:

他們死了,他也不想獨活了。

他本來是想把這一大筆替人保管的財富,還給了人,然後,藉此掙得一筆錢,可以與戀戀到天涯到海角,無憂無慮,可以供養老孃,頤養天年,可以使追隨自己多年的老兄弟、好兄弟過得好些、快活些、有尊嚴些;而他自己,不想再當捕快了,只想做個逍遙自在的人……

可是,一旦他們一一逝去,他的心好像也逐漸死去,有錢,也變得沒有意義了。

──那他爲什麼要爲這筆銀子而付出那麼可怖的代價呢!

侍奉母親,善待戀戀,讓紅貓、老何都得到重用……這些,豈不是本來就是他天天都可以獲得的、把握的事情嗎?怎麼又爲了那虛無飄渺的一大筆錢,而致一切原來有的幸福,都失去了,粉碎了……

難道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

──有錢到底有什麼用?能買回這些已經失去的嗎?

他茫然了。

也悚然。

他現在只有一個希望:

他希望戀戀不要死。

戀戀不能死。

──因爲這是他最後的也是最深切的寄望。

離離力戰杜老志。

離離使的是一把金色的劍。

她寒着臉跟杜老志苦鬥。

杜老志的趁手兵器是刀。

──不是一把,而是兩把。

不是長刀,也不是短刀。

是短刀,也是長刀。

──那是因爲一刀長,一刀短。

左手長,右手短,雙刀並用,左右開刀,他就是“八大刀”杜老志。

除了他手上持着的兩把刀,他腰背上還扶着六把刀。

他短刀守,長刀攻,刀光霍霍,卻始終掩滅不了離離的金色劍光。

金芒奪目。

實際上,離離的劍法靈動,而劍也很輕。黃金打鐫的劍,按理說再輕也輕不到那兒去,對一個婉約溫柔女性的腕力而言,肯定是個不勝重荷的負擔──可是離離卻肯定沒有這個顧忌。她的劍只是表層鍍上了黃金,而劍內卻是空心的,劍鋒快利,使起來也分外趁手,而且,只要經陽光、燭光一映,她回招舞劍時劍身即炸出金芒,奪人心魄,很容易便爲她犀利的劍招所趁。

可惜,而今,暮近,天灰,風狂,雨密密光線很暗,天不助她的金劍綻光。

但卻大助杜老志那種飄忽、詭奇、險詐、古怪的刀法。

這時,他的刀勢又是一變:

變得以短刀主攻,長刀反守。

杜老志這個人至少有幾重身份:他既是謝夢山視爲貼身死士之一(故爾派他去盯梢“有作爲坊”的一切異動,結果是他暗裡通知了杜漸在渭水阻截了紅貓攜住離離的逃離,也是米蒼穹派出來的親信,用作監視拉攏武林中的人物和走報江湖上的動靜,同時,他又是“鐵臉無私”杜漸的胞弟,兩兄弟常在一起,裡應外合,互爲奧援,一個吃軟的,一個啃硬的,狼狽爲奸,合作無間。但他同對也在暗中監視他哥哥。

他長於刀法,一個人能使八把刀,八種刀法。

他本身就是個戰力極強,鬥志極盛的好手。

要是吳鐵翼親自出手,或許還可以與之一戰。

──吳鯉魚則尚未夠火候。

吳鯉魚就是“離離”的原名。她出世的時候吳鐵翼官位遷升甚速,故喚之“鯉魚”,有躍“龍門”之暗喻,後大家多直呼暱名:“鯉鯉”,久而久之,就成了“離離”。

金劍對雙刀,離離漸落下風。

這時候的局面是:

戀戀垂危。

離離遇危。

鐵遊夏,唐天海各爲“冰火”之毒所制,苦不能動,空自着急。

莊懷飛、杜漸各爲毒劍所傷,一個急着自療驅毒,一個身心皆傷,在呼喚着她的名字。

二他大喊她的名字

“戀戀!”

他大喊她的名字。

他怕她一縷芳魂、會悄悄地灰飛煙滅。

──他快失去她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她在他的心目中,是多麼的重要、是這般的不可或缺。

她在他呼喚中,居然徐徐的睜開了明眸,看了他一會,才“噫”了一聲。

她發現他的傷勢很嚴重。

“你受傷了……”

莊懷飛身負三創──但傷他最重的,還是戀戀刺的那一刀。

“你爲什麼要殺我爹?”她問,問的很有些遲疑,“你不是要把那筆贓款帶走,跟她雙宿雙棲,遠走高飛的嗎?”

“她”指的自然是離離。

仍在奮戰中的離離。

莊懷飛一下子都明白了。

明白過來了。

──爲什麼戀戀要刺他一刀。

──那是因爲戀戀以爲他先“刺”了她一刀。

其實世上本來敵友都一樣:他以爲你先刺他一刀,他自然會刺回你一刀,你以爲他先“陽”你一招,你也一定會“陰”回他一招。

──連相愛的人,也不例外。

所以愛極反變恨,愛得愈深,恨得愈重。

相愛的人,常因一些誤會,而成了仇,互相傷害,至深至切,比敵人還要心狠手辣。

因爲有愛的人恨得比較深,下手自然也會更狠。

──她以爲他騙了她……她以爲他心裡只有她……

莊懷飛苦笑道:“我只是欠了她爹的錢,要還給她……你爹要奪,但我不能失信於人──”

他笑的時候,嘴角往下彎,很苦很澀。

很少人的笑容會這麼孤苦的。

“我如果要拿錢跟她逃跑,早就走了,還在這裡幹什麼?……”他不是爲了解釋什麼,只感覺到他說清楚些,戀戀的痛楚彷彿也減輕了些,“你爲什麼要這樣傻?”

“我……我爹……”

“死了。”

戀戀眼角流出了一行淚。

“你娘……?”

“也死了。”

這時候,離離已岌岌可危了,但突然間,一人熊背虎腰,獅鼻馬臉,一身溼漉,抄大朴刀殺了進來,往杜老志猛砍狠攻。

這是呼年也──原來他給杜漸打落江中,卻未死,因不熟水性,好不容易纔游上岸來,水喝了個飽,命賠了一半,狼狽十分,也恨得咬牙切齒,如今趕了過來,踉杜家兄弟拼死命。

離離一旦加上了呼年也,又勉強敵住了杜老志。

戀戀看了看戰況,悽然問:“是我爹……殺了你娘?”

“我不知道。”莊懷飛也並不十分清楚謝夢山與粱失調及上風雲之間的關係、只沉痛地道:“我只知道,不是你爹,娘是不會死……”

戀戀又流下了兩行清淚。

“也許,一切都扯平了。”她充滿了歉意;身體微微抖哆着,用手輕觸他腹中的刀柄,她的手更劇烈的抖動着,“那一刀,我不是爲那女人而刺的,我是因爲爹才殺……你一刀的……”

莊懷飛抓住她的手,沉重的道:“我明白。”

戀戀很珍惜的看着他,道:“我也快要死了……你卻不能死。”

莊懷飛大聲說道:“誰也別說死!誰也別輕言死……”

他已泣不成聲:“永遠別說死──”

“我不行了。你不要死……”戀戀無限依戀的說:“你還有大志未酬,你原要──”

只聽“鏘”的一聲,金光一閃,離離手上的劍,已給震飛。

血光飛映。

呼年也已着了一刀。

杜老志這時抖擻神威。

他的刀法大變。

刀略大異。

他現在不止用手上的兩把刀,而是把身上的八把刀,不斷更換、更動、更替着來用,使得刀招不住變易,令呼年也、離離無法應付,險象環生。

這一次,在愴痛中的莊懷飛似乎沒有覺察。

戀戀卻覺察了。

她忽爾竭力叫了一聲:“姑姑。”

姑姑一直都在她身畔。

她是戀戀的“忠僕”,只要戀戀一聲令下,她就拼了老命也要將莊懷飛打殺。

“你去幫那姑娘……”戀戀卻是這樣有氣無力的吩咐道,“我們的事,不關她事……”

“姑姑”只好應聲而去。

她施的是雁翎刀。

刀對刀,她居然一時敵住了杜老志。

她跟離離、呼年也三人聯手,力戰杜老志!

戀戀居然叫姑姑去幫離離。

她的用意很明顯。

她明白莊懷飛的用心了。

她旨在說明:離離無涉於她和莊懷飛之間的感情……

這就夠了!

她和莊懷飛依然是一對戀人,無人能替代,無人能破壞,無人能參與其中,這就足夠了!

“可惜……”戀戀眷戀也倦慵的說,“我們卻一直去不成太白山……”

外面的風,呼呼狂嘯,彷彿是那高山上捎來的一個迴應。

“只要我們想去、要去。”莊懷飛悲酸而堅定的說,“就一定能去、會去的。”

“只是,”戀戀戀戀風塵的說,“我等不到了,我……”

“不要說死,”莊懷飛苦苦地道:“永遠也別說……”

三正在老去的夢

突然之間,“哇”地一聲,“姑姑”龐大的身影,給一掌擊飛。

“呼”的飛了個半天,小珍力圖接着,但被她身軀壓了下來,小珍“哎”的一聲,但還是給壓了個正着!

“姑姑”着了一掌,雖沒氣絕,但也半死不活,受傷甚重。

出手的是杜漸。

他已止了血。療了傷、鎮住了毒!

他一出手,就暗算了“姑姑”一掌。

──至於小珍勉力去接,只讓人看出她完全不會武功,一點內力底子也沒有!

他暫且不去管她。

“姑姑”一倒,局面更是敗如山倒!

杜老志已在他兄長之後,一刀斫着了呼年也的右臂。

呼年也一痛,左手撫臂,於是左手立即又着了一刀!

接着下來,腳,腰、肋、頸、臉、額都各中了刀:

死了。

戰場裡只剩下了離離:

──以她一人又焉是杜氏兄弟的敵手!

“你去幫她啊!”

戀戀這樣吩咐。

同時也是要求。

莊懷飛把戀戀交給沙浪詩──她已幾乎嚇壞了,她身旁沉默的保鏢倒沒有嚇壞,只是嚇傻了──他保住沙浪詩的方法(也許是他唯一的方式)就是以他扭曲似的身軀,擋在沙浪詩的身前,這時候,擋住沙浪詩也形同護住了戀戀。

莊懷飛一起來,只覺雙腿一陣痛苦,只覺一陣昏眩,幾乎摔倒。

他不光是失血過多,而且,劍毒一直在蔓延,傷心又比傷身更傷。

他已千瘡百孔。

他才站起來,還沒站穩,刀已到。

杜老志的刀。

還有劍。

杜漸的半截劍鋒。

──他們決心要先放倒莊懷飛,可是他們又要留他活口,好迫出贓款,於是,每一刀,每一劍都往他手腳剁、刺,他們有意要把他四肢斷盡,再逼他說出一切。

身受重傷、奇毒入體的莊懷飛,再也招架不了,手足又多了幾道血泉。

離離拼死衝了過來,迎劍力敵杜氏兄弟。但沒有用。她決不是任何一個人之敵,何況,雙杜聯手,威力更甚於二人原來的實力。

就在這時,突聽一聲虎吼。

鐵手猛然而起。

──他本來至少還要“多一陣子”才能回得功力。

這是第五次“復功”。

他騰身,第一件事,便是拉起了小珍。

他抓住小珍的手,珍惜得似是最後一次。

然後他攻向杜老志。

杜老志這時已聞異響,返身,一刀,斫向鐵手。

鐵手揮手擋掉。

杜老志再一,二、三刀。

鐵手不但不退,反而進攻,退的是杜老志,將他迫退到杜漸身旁。

杜漸接莊懷飛,劍攻鐵手:

“鐵手,你最好別插手這件事,否則,我要你死在這裡!”

“這事我管定了!”

他只說這一句。

其他一切,已不必多說。

他手上已經辦了不少大案,也破了不少巨案──他很清楚遇到這種人,且已幹到這個地步了,再勸也是不會回頭的,再說也是多餘的了。

他見形勢險惡,便祭起畢生功力,神功鬥發,提早“片刻”恢復功力,雖然大耗元氣,但他大傷元氣也決在所不惜。

他要救離離、戀戀和莊懷飛!──不能讓這屠殺繼續下去。

“說什麼四大名捕、鐵手神捕,其實也不過是貪圖這筆贓款之人!”

杜老志一面惡譽,一面出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刀!

一刀比一刀快。

一刀比一刀狠。

一刀比一刀兇。

快、兇、狠,八刀一過,忽聽杜漸“啊”的一聲,已給震開,鐵手不知何時已妙手把他懷裡的藥瓶拿了過來,杜老志一見,情急,刀更急,更緊,這時,忽又多了一把銀劍,與金劍合一,猛攻杜志,原來便是離離的丫環小去,與離離金銀雙劍,聯手合拼杜老志。

──小去在江畔遇上杜漸的伏襲,因而與離離走失,現在纔會合得上。

雖則離離與小去聯劍也非杜老志之敵,但的確能一時敵住杜志,好讓鐵手救人。

鐵手扶起了莊懷飛。

莊懷飛已毒氣攻心,低叱道:“你別管我!讓我死!”

鐵手罵了一句:“你自己說過:永遠別說死!戀戀姑娘還活着,你怎能死!”

鐵手一手先喂戀戀,服了五六位透明若冰的藥丸,然後再把剩餘的藥丸全塞入莊懷飛嘴裡,真氣源源不絕,輸入莊懷飛體內。

莊懷飛聽了,似乎精神一振,強吞藥丸之餘,還咕噥抗聲,“你這樣以內力強行衝破‘冰火’的禁制,很容易……咕嚕咕嚕…很容易使得……咕嚕……最後一次散功,變得……咕……完全沒有定期……你急了。”

杜漸這時又掩殺了上來,鐵手雖認準了他剛纔所服食的藥瓶和藥丸,準確地拿到手,但再要重創杜漸,卻已力有未逮。

杜漸回覆一口氣,又殺了上來。

幸好這時莊懷飛已吞下了藥丸,鐵手以一手拆解他的攻勢,另一手仍按住莊懷飛的膻中穴,以本身真氣,灌注其身,燃點起莊懷飛生命的真元。

他在竭力應付!

杜漸畢竟是個可怕的敵手。

他一面傳功於莊懷飛,一面得應付這每一根手指都是根殺傷力奇大的棍子之敵人,已是疲於應付了。

離離與小去也在勉力應付。

杜老志也是個卑鄙的刀客。

他奮起雙刀,見一時攻取二姝未下,他便忽爾一刀,砍向鐵手,離離急奮身揮劍,接過一刀,但爲杜老志另一刀劃了一下,血如泉涌,戰鬥力頓時大減。

鐵手叱道:“快走!”

離離仍仗劍攔在鐵手身前,應付杜老志。

鐵手一面傳功於莊懷飛,一面力敵杜漸,大聲道:“別救我──馬上走,不值得都喪在這裡!”

“我不是救你,我在還情!”離離浴血苦戰,從媚打出了狠:“你是追命三爺的師兄,我欠了他的情!”

鐵手呆了一呆,欠情──三師弟跟姑娘又是怎麼一段幽情苦戀啊?

卻在這時,他哇地吐了一口血。

受了重擊。

重傷!

重創他的是唐天海。

──他也正第五次回覆了功力!

他一起來,就制定形勢:不如助杜氏昆仲攻殺了莊懷飛、鐵手再說!

除了杜漸,杜老志已穩佔上風之外,唐天海判定了一點:鐵手不可能幫自己,甚至剛纔已跟自己動了手,而莊懷飛與自己結仇已深,是以,他一出手便向鐵手招呼,皆因殺了鐵手,莊懷飛也活不了,一石二鳥,且在杜漸兄弟面前先立一功,到時大有討價還價的餘地──贓物拿不全,取一半也好,哪怕三成也無妨!

所以他這次一出手便是重手。

他打出了“大塊田!”

──這原是蜀中唐首雷的絕招!

這絕招很絕!

也狠毒!

最慘的是:鐵手恰好在這頃刻間又消失了功力。

第六度“散功”!

“砰”!

“大塊田”打在他的背部!

鐵手立即倒了下去,就像一場正在老去、正在萎縮、正在枯謝的夢。

四命只有一條

鐵手轟然倒下。

他負傷了。

──受傷的同時,正好遇上“冰火”之毒第六次發作:

他散功了。

但他在倒下去的同時,已把內力一下子往莊懷飛逼了過去。

莊懷飛本已在復元中,受這一激,猛然翻起,這時,鐵手剛倒了下去,唐天海劈面就乍見一條腿向自己飛了過來!

唐天海也是剛剛恢復活動能力,他剛發出“大塊田”,打倒了鐵手,正喜出望外,莊懷飛的腿就來了:

這是莊懷飛聚畢生功力的一腿!

他要避,也無從避起。

這一腿,就踹着了他。

且蹴入了他的身體內。

整隻腳,把他的身軀踢了一個大洞,而且腳還踩在他的內臟中,一時沒有抽拔回來!

沒有人能碎了五臟還能活着的。

命只有一條。

──多龐大的身軀也只有一條命。

唐天海也是。

莊懷飛一腳踢死了唐天海,也一時震住了杜漸、杜老志。然後他就蹲了下來。一手扶着戀戀,一手搭着她的脈門,爲她過氣保命,並且慘笑道:“可惜我們只能輪流奮戰,沒辦法並肩作戰!”

他的話當然是對鐵手說的。

其實,他既在回氣,也在逼發“阿夢冰”的藥力,克壓住“算死草”的毒力,並故意笑談閒敘,以圖延宕時間,回覆戰鬥力。

外面的風狂吼不已。

苑內的風卻比外面更哀更傷。

更悽更怨。

欲泣欲訴。

鐵手口溢鮮血,卻在此時居然還笑得出來:“如果你的腳加上我的手,我看杜氏昆仲早逃上太白山去了。可惜我窩囊,卻躺在這兒。”

莊懷飛道:“不是你窩囊,而是我入了邪道,誤了你的正果。”

鐵手道:“沒有正不正果,我們都在取經的路上,江湖風險多。”

莊懷飛馬上接道:“君子多珍重。”

“我現在才知道珍有多重!”鐵手加了一句,“你可也要爲國保重。”

這時呼呼風聲,使他們憶想起當日並肩勇打“三週莊”的種種情境與期許。

“國?”莊懷飛苦澀得連嘴也慟了,但他還是算作是笑,“我連家都沒有了。也許,唯一慶幸的,遺憾的是,我們的拳和腳,還是未曾對上過。”

鐵手正色道:“我的掌不打朋友。”

莊懷飛也肅容道,“我也是。”

他們只說到這一句。

因爲杜漸和杜老志,已鼓其餘勇,殺了上來,他們大概已看出鐵手,莊懷飛皆已傷重,都到了強弩之末,此時不打落水狗,尚待何時?

莊懷飛驀地虎吼了一聲:

“暴老跌,你再不出手,還等什麼?”

暴老跌!

──暴老跌不就是當年那位先莊懷飛與鐵手進入“三週莊”“臥底”、呼應的怪脾氣的捕頭嗎?

他不是已死在牆內嗎?

怎麼還活着?

──而且竟在這裡?

莊懷飛這麼一叫,杜老志就飛了出去。

他後頭膊脖如同給老虎咬了一口。

一大口。

血肉模糊,而且血肉淋漓。

他倒了下去,臨死還不知自己死於誰人之手。

他一向暗算人,而今他死於暗算。

最驚訝的還不是鐵手。

也不是杜漸。

──儘管他倆,一個震訝,一個震怖。

最震動的是沙浪詩。

因爲出手的正是她那常年“貼”在身邊,高大而沉默寡言的“保鏢”!

──他就是暴老跌!

“你就是暴老跌?‘老虎狗’暴老跌?”杜漸乍喪其弟,第一件事不是傷心,而是惕悸;第一個行動不是報仇,而是打探敵人意圖,“你不是已死了多年嗎?”

“那是假死。”暴老跌一出手便得手,使他頗爲自許地道,“我跟你一樣,都貪圖贓物,故跟‘三週莊’的“單手神棍’合作──周丙因爲較有良知,一向廣結善緣,故爾也給他兩個兄弟孤立、排斥,眼看就要下手剔除他了,所以他與我暗中約定,明裡唱戲,我假死,他溜走,並要求莊頭兒放我們一馬,‘東方世家’的俘虜能救便救,把‘三週莊’內的盜匪一個不留那也是爲民除害都是好事。我要享用‘三週莊’那一大筆財富,最好的方法,便是讓大家都以爲我已死了。”

鐵手不禁要問莊懷飛,“你──早已得悉暴老跌沒有死?”

莊懷飛道:“我一嗅,就嗅出來了──死人堆裡就只有他一個活人。你忘了我的嗅覺是挺好的麼?”

沒有忘記。

──鐵手忘不了‘三週莊’外的一戰:

莊懷飛還借他的手,推倒了牆,牆內果然都是給虐殺的死者──莊懷飛就是這一嗅,就嗅出了藏屍處。

不過卻“嗅”不出藏寶的地方。

“我本來也無意與他們合謀,但知道暴老跌幹了幾十年捕快,既辛苦又窮寒,樂意成全他;周丙也是‘三週’惡霸中最肯行善的一名,我也有意放過他。”莊懷飛動着嘴角,道,“直至後來在莊外,我們破了雷打不入的‘三週莊’.還好不容易剷平了荊州殺馬的那夥獸兵,結果,給雷俞帶兵暗算,幾乎身死風雪中……你都還記得吧?”

記得,當然記得。

鐵手不能忘記:那是他和莊懷飛首度並肩作戰:他用他的手,他使他的腳……天造地設,合作無間,終於脫險,殺了雷俞。

那天的風,也是這般呼嘯着。

只不過,下的是雪,不是雨……

“受了這等教訓之後,我就覺得不能再苦下去,所以我就暗裡找上了周神棍,”莊懷飛道,“我既放得了他,也一定追得上他。”

“我知道,你的嗅覺一向很好,”鐵手道,“你嗅也嗅得出來。”

莊懷飛也不知是沒察覺。還是不理會鐵手的諷刺之意,只道:“我沒敢找你分這筆贓,不光是我想貪多務得,而是知道你決不會答允──我不想傷害我們的友誼。”

“你說對了,我是不會答應的。”鐵手道,“原來近年你生活得比較好,花的就是這筆不義之財。”

莊懷飛道:“反正,這筆贓款如非我們三人共享,就是上呈給皇帝大臣狗官權貴花用,那還不如我們自己享福。”

“說的對,”杜漸見勢不對,改爲奉迎的口吻,“我也是這樣想:不享白不享,所以纔有今天的行動……”

鐵手打斷了他的話:“不,你們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我們是兩種人。”莊懷飛覺得應該跟鐵手交待清楚,“不過,暴老跌今天出現在這裡,我是事先不知道的……我剛纔還防着他對我出手。”

“對,這點我也奇怪。”暴老跌也饒有興味的看着莊懷飛,“我整個形貌,都有很大的不一樣……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沒有看出來,”莊懷飛冷曬:“我是嗅出來的。”

“我一嗅。”莊懷飛的語音充滿了譏誚,“就嗅出了一個充滿奸詐、卑鄙、貪得無厭的小人那種味道。這味道很熟悉。”

“那當然就是我。”暴老跌居然受之不拒、當之無愧道,“我跟你是一樣的人。”

“不一樣的。”

“不一樣。”

第一句是莊懷飛說的。

第二句是鐵手說的。

“好,不一樣就不一樣,那又怎樣?”暴老跌說,“‘三週莊’那一役之後不久,錢,我又花光了。”

鐵手也冷冷地道:“而且,你也食髓知味。”

沙浪詩忍不住問:“那你潛入我們沙家又做什麼來着?”

暴老跌陡地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如干柴。

遇上烈火的乾柴。

五不老之夢

“我本來就像對待‘三週莊’一樣,潛入沙家,打探一些機密,我一向懷疑沙家跟朝廷幫派有勾結,若遇上時機,也不妨大撈一筆……”暴老跌笑的時候,喉頭裡似有塞着拳頭大的一塊濃痰,但他卻不將之吐出,繼續怪笑,“沒想到,卻正好給我遇上這案子──吳鐵翼是‘大老虎’,我炒這一筆好過煮十鍋粥!”

沙浪詩又氣又怕:“我…一直都不知道……你原來就是──”

“我外號叫‘老虎狗’,”暴老跌得意洋洋的說,“我可以沉得住氣,連神仙都當得了!”

“你不是老虎,”莊懷飛道,“你只是狗。”

“我平生行事很少後悔,”莊懷飛一字一句的道,“我卻後悔那年放了你一把,讓你拿了贓款,逍遙法外,你便開了個興頭,去作惡事。據我所查,有幾件黑吃黑,黑吃白的案子,都是你乾的好事!”

“就算我是狗,別忘了,我是你第一個放出來咬人的。”暴老跌一點也不以爲忤,指着杜老志,“而且我至少已替你咬死了一個賊。”

“你殺他是因爲你也想謀奪那一筆吳鐵翼的財富,”莊懷飛嚴峻地道,“你不是幫我。”

“你又猜對了,”暴老跌直認不諱,“那筆款子,我拿定了,你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誰教你埋藏那麼大的一筆贓款──又有誰能夠不動心!”

他頓了頓,又故示大方的說,“念在你當年有意放我一條活路的份上,我且不妨讓你活──不過,周丙事後也給了你好處,沒少了你的一份,你少裝清高,今天,只要你把太白山上的藏寶交出來,我就考慮也放你一條生路。”

莊懷飛先看看他一直扶着的奄奄一息的戀戀。

他看了戀戀一眼,眼裡立即充滿了悲傷的神色。

然後他望向鐵手,眼色裡似已有了決定。

“他呢?”莊懷飛問,“也應該讓他活吧?”

“你活就好了,”暴老跌立即拒絕,“他是四大名捕之一,他若能活着,你認爲他會放過咱們嗎?”

“我呢?!”杜漸抗聲叫了起來,“我可還是活着的呀!”

以他“上窮碧落下黃泉,他要抓人逃不了”的威名,此際居然誰都似沒把他放在眼裡。

暴老跌冷笑道:“你已受重傷,杜老志已歿,我們兩人若聯手攻你,你是必死無疑。”

杜漸的臉肌抽搐了一下,“不過,我若相助你們任何一個,你們都一定能輕易打殺對方──我們何不三人分了它?”

“好主意,”暴老跌馬上同意,“咱們還是先拿了好東西再來論交情定生死吧!”

“分了它?”

莊懷飛問。

暴老跌貪婪之色形於臉。

杜漸目光渴切。

──他們已有了共同的目標。

“假如我說不可以,”莊懷飛道,“你們就一定會先聯手對付我,是不?”

他說話的時候,忽然急促的吸了口氣,看他的神情,好像吸到什麼辛辣之氣似的,但在場的人誰也聞不着什麼。

外面只有風聲。

雨聲。

以及穿林打葉的悽遲之意。

“不過,決定權卻在我手裡,你們誰也不敢殺我,是不?”莊懷飛反問,“要是我死了,贓款就從此下落不明瞭。”

“你不要死,”暴老跌露出滿口黃牙,“你死不得也!”

莊懷飛再望望戀戀。

戀戀悽然的看着他。

“你也不要亂打主意,不管開溜還是要救鐵手,我們都會盯着你。”杜漸顯然是個厲害角色,這個時候,他並不急於爲他弟弟杜老志報仇,而是先以共同利益,穩住暴老跌再說,“你只要不裝鬼作怪,弄神騙鬼,我們就不會讓你死,不捨得給你死。”

莊懷飛摹地哈哈哈哈哈哈的笑了起來。

“你們要分,好!我們就分了它!”莊懷飛一笑,三大創口都滲出了血,他卻似是不以爲意,“你們先讓我和鐵捕頭敘敘舊。”

“好,”暴老跌咧着嘴說,“你們敘舊,可以,我一向最喜歡看人生離死別。只不過,第一,你們說的話,我一定要聽見。我還真怕你們在說我壞話。”

莊懷飛聽了也不以爲忤。

他好像把一切都放開了。

豁出去了。

他居然還問:“有第一,必有第二,不妨說來聽聽。”

暴老跌眯着眼在觀察莊懷飛:“第二,你千萬不要與他在身體上接觸,我怕你過氣給他。你知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更何況我一向膽小。”

莊懷飛笑道:“可以可以,沒問題沒問題。還有第三點呢?”

見莊懷飛那麼開朗,鐵手反而覺得心寒,不知他到底有什麼打算。

暴老跌怔了怔,他也摸不透莊懷飛的意思和用心。

杜漸卻道:“你若有異動,我們就先打殺戀戀姑娘。”

他看定戀戀是莊懷飛的破綻和要害。

──偏偏戀戀已傷重,且不能動彈!又不會武功,這真的是莊懷飛的“罩門”。

暴老跌還加了一句:“還有離離姑娘,我們要殺她,確也不難,他畢竟是你恩人的女兒,不管你對她有情無情,你可都不願見她早死吧?”

“這個當然了,”莊懷飛居然表現得很無所謂,“還有沒有?”

暴老跌跟杜漸不禁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莊懷飛爲何有恃無恐。

“你們沒有,我可有,”莊懷飛道,“我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杜漸警告道:“你少玩花樣……”

“你們不答應也得答應,”莊懷飛輕鬆地道,“別忘了,只有我知道藏寶處。”

“你說。”

“把鐵手留在這裡,這事與他無關!”莊懷飛道,“還有離離,讓她走。”

暴老跌與杜漸迅速商議了一下,暴老跌說:“我們倒不一定要即殺鐵手,反正,他已受毒力禁制,傷得也相當不輕,他當日冒險衝入‘三週莊’,其一理由是爲救我,而今我也不妨讓他活。但離離則一定要跟我們同行,若她留在這裡,說不定能解救鐵捕頭的受制,她是吳鐵翼的女兒,跟我們一道尋寶,自是合理不過,她可以幫戀戀姑娘上山,我們找到了寶藏,也可在她面前作個交待。你若怕鐵爺在這幾天無人照料,自有小珍和沙姑娘在,反正她們兩人我估量過,倒真的沒有武功底子。諒她們在這兒無多大作爲。”

莊懷飛還待說話,杜漸即道:“你們且即敘舊吧,我們可沒多大耐心,戀戀姑娘也熬不了多久。”

離離寒着臉道:“我去。”

小去也說:“我也去。”

“都要去。”杜漸臉上浮起了一種惡意且可惡的詭笑,“都得去!”

他們既這樣說,便是沒有選擇。

──擺明了,他們是想防不測,多了離離和小去,更可以牽制莊懷飛,萬一戀戀死了,莊懷飛也總得顧慮,不忍犧牲離離和她的丫頭。

鐵手可急了,“小莊,你不得如此──”

莊懷飛卻顯得很平靜,“鐵兄,這事你不得參與,自然發急。”

他笑了一笑,笑容依然孤苦:“沒辦法,這一仗,咱們便無需並肩作戰了,我自會打好這一戰。”

鐵手無奈因剛纔運發過人內力,衝破毒力禁制,而今負了傷,便無法再聚力逆衝經脈,完全受制,感慨地道:“這次我們來打大老虎,沒想到,老虎會那麼多,方今之世,盡是豺狼當道,連我們執法人員都如此,可見平日百姓是受了多少委屈、欺凌!”

莊懷飛也很有同感:“連打老虎的人都全成了大老虎──老虎是打不盡的。”

“打不盡也要打!”鐵手毅然的道,“殺得一隻是一隻!”

杜漸冷笑:“殺?鐵捕爺,你現在還自身難保呢!要不是跟莊捕頭先談好了條件,我先殺了你再說。”

莊懷飛不去答理他,只跟鐵手道:“你記得我們以前的夢嗎?──那個不老之夢!”

鐵手有點狐疑:“你是說……”

“爲國保重,哈哈,”莊懷飛陡地笑了起來,“哈哈,爲國保重,國家根本就不要你、不愛你、不珍惜你、甚至還不知道有你……你又怎生爲她保重啊!”

鐵手道:“然而,我們本來都想爲國家盡一點力,做一些事的呀!”

莊懷飛沉默了半晌,道:“那好,你繼續做吧──我只能爲自己做點最後的事了。”

鐵手道:“你萬勿──”

“那筆款子我自有打算!”莊懷飛打斷截道,“你猜對了,的確是這樣。你剛纔那一掌向外一擊,我就知道你明白。八方風雨,四面楚歌,兵不厭詐,陳倉暗度,顏如玉,無所爲,都靠你了。”

別人都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鐵手已哽咽,看來非常難過。

“咱們不能再並肩作戰了,始終,你纔是兵,我仍是賊!你要小心,賊也有知交好友,我的生死之交王飛,聶青,朱殺家這些人,都是一流高手,可能便是你們四大名捕的勁敵,我怕他們真以爲是你殺我的。要當心!”,莊懷飛突然拋盡煩愁於三千丈外的說:

“爲國保重!”

說罷,跟奄奄一息的戀戀在耳畔蜜意輕憐的說了幾句話,大家只聽到他跟她說了一句:“我們終於可以一齊上這山尋夢了!”然後又在他母親遺體前跪倒,叩了三個頭,然後抱起戀戀,遂向離離、小去一點頭道:“你們跟着我。”

然後向疑惑、戒備中的杜漸,懷疑,提防中的暴老跌吆喝了一聲,道:

“走!咱們上山尋寶去!”

他抱着戀戀,大步踏過地上的死魚。

稿於一九九七年七月十八日地鐵已見“四大名捕捕老鼠”廣告/瀠影畫之“布衣神相”已在日本轉載。

校於紀念九六年底至九七年中香江黃金屋北、西、西北方位因蓋樓拆屋大裝修引致風水大移位招煞,因而布靈物奇陣以補救之。扭轉乾坤憑一念,費力終成,見證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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