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疑神

一同言無忌

青天,白雲。

原野,草坡。

一朵紅得十分紅的紅花。

何梵最希望看到的情景是這些。

可是他現在身處的環境,卻完全相反:

深山,深山,深山。

走過深山,之後,是:

森林,森林,森林。

也就是說,這一帶,不是深山,就是森林。

深山很森沉。

森林很深遂。

總之,沒有原野,沒有草坡,看不到青天,也看不見白雲;更沒有看見過花!

何梵一向很愛美。

他希望能遇到美麗的事物,包括:

美麗的女子、美麗的男子、美麗的風景、美麗的傳說、美麗的人、美麗的心……

但在此行中他卻連一朵美麗的花都沒看見過!

──這地方竟連花都沒有!

就算有,他卻沒看見過:曾有一朵,當然不是紅色的。而是牛糞色的,他以爲是花,摸了一摸,溼漉漉的,還咬了他一口,原來是一條蟲!

一條會咬人的、而且還自以爲是花(至少讓他以爲)的蟲!

給咬了之後的食指,迄今還有糞便的味道。

幸好,深山終於走遍,也終於走出了森林。

──好了,又見天日.又見天日!

卻沒料:

深山行遍之後,竟然是荒山!森林走盡之後,居然是荒野!

──山窮水盡仍無路!

這兒那兒,全是棗紅色的石頭,乾巴巴的,一塊一塊的,一層又一層的,堆疊在那兒,形成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看去就像一塊又一塊的墓碑!

山峰之上,猶有山峰。一直迤邐蜿蜒而上,那兒像是一個荒漠、廣袤但孤絕、死寂的世界。

那是亙古以來已給廢置、忘懷、遺棄的一個世界。

他們曾夜行宿於森林的時候,聽到狼嗥、獸鳴,何梵已覺得全身戰慄,不能入睡,滑潺潺的蛇身不僅嘶呼嘶呼的爬過他的靴底,也溜入了他的夢裡,使他在窒息中驚醒!

長夜難眠。

恐怖難耐。

他只想快快脫離這種夢魔。

他只想好好的看到人,看到城鎮,看到酒樓和飯館。最好,還有一叢花,甚至只一朵也好。

走出了森林,又遇上深山,仍然不見花。

一朵花都沒有。

到了晚上,他覺得大家好像是睡在一頭長毛怪獸的懷抱裡。他的確聽到他的頭上有人在濃重的呼吸。

有一次,還有女人尖聲喊了起來,他跟同門葉告迅速抄起兵器,不顧衣服給荊棘劃破、膚髮給藤鉤刺傷,終於趕到了現場,發現那竟是一隻七色多彩的鸚鵡,正撥翅大叫,倉皇且妖媚得像一隻引誘人強姦的女人,周圍竟繞着千百隻紅眼蝙蝠,齜牙振翼的盯住他們,在叫着一種奇怪的單音字:

“飛、飛、飛、飛、飛、飛──”

但它們沒有飛,是那鸚鵡兀地開了屏──尾巴摹地炸張了開來,就當它自己是一隻高貴的孔雀一樣──當尾巴開盡之際,只見那兒沒有七色的彩羽,但卻有一張拼湊起來的鬼臉。

何梵永遠也忘不了那張鬼臉。

“它”令他發了兩天高燒。

連膽大的葉告也忘不了。

不過,他們的際遇已經很好。

陳日月與白可兒,同樣也聞聲救人,結果,他們真的就在月夜裡,“遇”了一個“人”:

這人也沒什麼,只是前一眼,明明是看不到這個人的。只是有一棵樹在那兒,長得像一隻古怪的猿猴,但下一眼就發現,月色下,居然行過了一個人,這個人,也不怎麼特別,只不過,他的頭卻令人直了眼!

這人的頭,其實也並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頭殼竟是透明的,使人完全可以看見他的腦袋,和頭裡邊的“東西”,而且,上面還有一道很大很大。很深很深的裂縫,可是,裡邊的“事物”,並沒有因而流出來、溢出來,或者漏出來,反而,那些像腦漿的“物體”,在那”人”走動的時候,晃來晃去,倒過來,傾過去,很令人擔心它會突然傾瀉出來了。

聽說白可兒登時白了臉。

陳日月叫了一聲:“喂。”

那“人”回頭,像一隻尖耳尖鼻尖牙的猿猴,尖聲尖氣尖着調子的叫了一聲:

“汪!”

──到底是“汪”還是“王”,他們一時也分辨不大清楚。

跟着便月色驀然一黯。

之後,他們便看見一隻猿猴,迅速的爬上了一棵大樹;再看,那樹已沒有了猿猴,眼前也沒有了”人”,只剩下一棵很像猿猴的樹,像老早已站立在那兒千百年,仍在吸收日月精華一般。

他們見面之後,交換心得,大家決定向“公子”反映:

“不如回去好了!”

他們決定要異口同聲,一齊說。

──因爲他們都十分“敬愛”他們的“公子”。

他們也“怕”他。

是他們自己堅持要來的。

──爲了能來參與這場“打老虎”的盛事,他們不惜懇求、耍賴、討好、邀功……什麼手段都用盡,就是不敢威脅。

因爲沒有誰比他們更清楚:

他們的公子是從不受威脅的。

最後,”公子”拗不過他們四人“聯手同聲”,只好答允他們來,且說明了條件。

“要去,一不能後悔,二一定要聽我命令行事。”

他們的回答也非常一致:

“是!”

可是天知道會那麼辛苦!

──像去西天取經一樣!

竟那麼荒蕪!

──這見鬼的地方!

名字倒是起對了,這一帶就叫“疑神峰”,這條永遠走不完的路就叫“古巖關”,他們要去的地方叫做“猛鬼廟”──幸好,不是真的去那座連名字都特別唬人的廟,而是還沒到廟前的古地野金鎮,鎮上的“綺夢客棧”。

不過,三歲定八十,“絝夢”未得,噩夢頻生,何梵,葉告,白可兒,陳日月覺得,還是大家齊心合力,向公子力勸:不如歸去好了!

反正,他們年紀還小。

他們只是少年人。

──童言無忌嘛!

何況他們異口而同言!

“那當然是鬼!”

“要回去的,自己回去。”

這是公子的答案。

“是你們自己要來的,一件事,沒辦好便要打退堂鼓,日後怎能成大事?”

“你們要回去也好,我們這次是打大老虎,這‘綺夢客棧’,是我們唯一能逮往他的機會,這腐敗貪污、狡詐陰險、殺人劫奪、知法犯法的傢伙,一日不除,無以立法,也無以服天下──你們不去便罷,你們是小孩子,童言無忌,同言有心.且由得你們,老魚,小余,我們自上疑神峰去!”

說罷,老魚、小余叱喝着應和了一聲,嘴裡罵了幾句咕噥語,馬上便起轎了。

公子已繃起了臉孔,不理他們了。

四小都沒想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子,竟一口咬定真的是鬼!

他們經過了一次簡單而迅快的討論。

結論只有一個字。

“跟!”

除了他們捨不得離開,又興致勃勃要參與這次的“打老虎”大行動之外,更重要的是:住回走,豈不是又要多經歷一次那些恐怖夢魘?!

──而且。這一次,還得要他們自行面對!

故此:撤不如──

跟!

──離不如依!

棄不如從!

這是“一刀三劍僮”的”如意算盤”。

至少,他們還抱了個很大的希望:

結果,他們從深山步入荒山。

越走越荒涼,越行越荒蕪。

越走越高,越走越寒。

他們深入了不毛之地:

不見原野。

沒有草原。

沒有紅花,沒有綠葉,沒有樹。

蒼穹有云,沉甸如鉛。

天的確是青色的。

像一張死神的臉。

他們正要攀登的山就叫做疑神峰。

二一個高手帶一個高手去會合另一個高手

亙古以來的一輪皓月,依舊平靜的照在古巖關的沙礫岩層上,顯得無比荒涼。此地是數百年來由疑神峰通往野金鎮的古道,穿過此地,據說便是到了人間的盡頭,抵達一個富庶而又未開化的地方,那兒不受王命,沒有律法,甚至連生存也不受歲月的制限與摧殘;那兒還有捷徑,不必過關入城,便可以從古帝王潛建之隧道,直達京師。

傳說是這樣傳。

流言如流水。

但這兒很少有水源。

相當不毛,亦常乾涸。

在白天,曝曬於烈陽下,人都給燥熱逼得像一尾尾岸上的魚。

到了晚上,這一片錯落的荒山,卻驟然受寒流的侵襲,變涼、轉冷、而且迅速冰封,最後還下起雪來。

來到這兒,人都得面對自己最後的韌力與耐力,不是寂寞得發狂,就是要堅強得發硬,當飽受折騰歷盡摧殘是一種發憤。

如果說寶劍鋒自磨礪出,那麼,這就是折磨,此地就是煉獄。

要是說梅花香自苦寒來,那麼,這兒絕對苦,肯定寒。

就算早知體弱難熬,必然飽受苦艱,無情也明知故犯。不得不偏作虎山行。

他不得不來。

因爲他收到最重要的情報:

吳鐵翼會來這兒.可能從此遁跡天下,逍遙法外,可能從此地潛逃轉折返京,會合童貫,夥結同黨,重振旗鼓。

這是一個狂徵暴斂、作奸犯科的大貪官,曾任通判、知州事,平生藉官爲名,作惡無數,害了成千上萬的良民,颳了富可敵國的錢財。爲平民怨、安天下心,無情一定要緝捕、誅殺這個大老虎。

吳鐵翼肯定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要來這兒會合他一個最看重的高手。

──這人同時也是當今武林中最可怕的十大殺手之一:

王飛!

──“飛月”王飛。

王飛身爲“十大殺手”之一,但卻也是其中兩個“身份奇特”的殺手之一,“特別”的原因是:

一,這兩位殺手,都不喜歡出名,不愛亮相,且每次出現均有多種身份樣貌,所以幾乎沒有什麼人知道:他們到底是誰,只知道有這樣的殺手。神秘是他們的特色。

二,這兩名殺手,作案。殺人的手段十分特別,風格太過強烈,所以,就算他們:從不表明是他們下的手,大家也會推測得到:一定是他們的手筆。

三,他們主要都不爲錢殺人。

四,他們本身也並不嗜殺。

五,他們殺人的方式都很獨特,每個人的死法都不同,他們都不喜歡重複,不允許人抄襲,他們乃以畫一幅畫、寫一首詩、做一篇文章的態度去殺人,就當殺人是一種藝術了。

六,譬如王飛,殺人之後,喜歡留下一片石頭。

──一塊美麗的石頭。

爲什麼?

不知道。

──也許,除了他自己,便沒人知道原因。

大家只能猜。

測。

所以有人認爲他是紀念一個人:

王小石。

他爲什麼要紀念他?他們之間曾相遇過麼?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曾發生過什麼事?什麼事使他在每次殺人之後要留下一片晶瑩的石頭?──那就不得而知,衆說紛紜了。

殺手王飛爲什麼要爲吳鐵翼效力呢?

聽說他是對吳鐵翼作過承諾。

──難道他也跟“神劍”蕭亮一樣,爲履行對趙燕俠的諾言,因而不得已要爲救助吳鐵翼出手三次?

據說他欠了吳鐵翼的情。

──還是像離離一般,本來就是”虎威通判”吳鐵翼的親屬,自然要拼命維護他?

也有人傳他要還吳鐵翼的義。

──或許就像莊懷飛的情形,曾受過吳鐵翼的恩惠與禮待,到他落難的時候,當然要爲報答他而盡力?

誰知道。

無情卻知道除了王飛之外,還有兩個人物,只怕比這位名殺手還麻煩、更要命。

因爲吳鐵翼決不會一個人來到這荒山野嶺。

他是跟另一高手一起來會合另一名高手的。

吳鐵翼身畔,一向不乏高手。

因爲他曾是大官,屢升屢遷。

官高權重,自然多人保護。

──一人得道,雞犬尚且昇天,何況是保衛他的人。

他也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他運用了職權,幾乎對柴、米,油、鹽、茶、糖、漕運各行業都插了一手,盤剝聚斂,暴利劫取,且輕賜予以蠧國用,予爵祿以市私恩,爭取了不少高人、死土效命於他。

他在多智善佞,倚勢貪橫之餘,也廣爲結納各路豪傑之士,故此,他一旦案發遇劫,爲他出頭、出面、出手的能人居然很多。

──“雨打荷花”文震旦、“大旗捲風”餘求病、“紫電穿雲”唐又、“五雷轟頂”於七十、“化血飛身卅八狙擊手”、“單衣十二劍”、呼延五十、呼年也、呂鍾、嶽軍、唐炒、“鐵扇夜叉”黎露雨、霍煮泉、霍玉匙、習英嗚、習良晤、唐失驚、唐拾貳……都是這類人,但其中大多已爲保護吳鐵翼而喪命。

爲了追捕這隻“大老虎”.還跟吳鐵翼的合夥、同謀趙燕俠及其五十四位師父對上了,犧牲了不少人,還斷送了“神劍”蕭亮,使得“大夢”方覺曉意興闌珊,下落不明。

“蜀中唐門”因與吳鐵翼曾有密謀,也有合謀,只好派精銳高手去相護,並千方百計要劫奪吳鐵翼的那一大筆可觀的財寶,結果,先後折損了唐門兩大高手:唐鐵蕭與唐天海,中間還夾雜了個硬手“飛天螳螂”唐郎。

就連在陝西與追命腳法齊名的“打神腿”莊懷飛,連同他的孃親、戀人戀戀和未來岳父謝夢山,以及他的死黨何爾蒙、夏金中,同僚餘神負、何可樂、樑失調全都喪命在斯役裡。

爲奪取吳鐵翼“贓款”而送命的,還有陝西總捕上風雲,以及七省名捕“鐵面無私”杜漸,以及他胞弟杜老志,四大名捕中的鐵手、冷血,追命都負了不輕的傷!

爲了吳鐵翼,折損了多少英雄、高手!

爲了要打這隻“大老虎”,犧牲實在太大了!

就是因爲犧牲已經這麼大了,所以才一定要捕獲這隻罪魁禍首的“大老虎”!

所以無情纔要出手!

所以“四大名捕”中的大師兄,不管自己身患殘疾,行動不便,都要出動:捉拿大老虎!

他不許這罪魁逍遙法外!

他不任由犧牲繼續下去!

他先得拿下吳鐵翼這貪官,才能順藤採瓜,一併把朝中掊剝橫賦、明搶暗贓的童貫、李邦彥、蔡京、樑師成、王黼之流,一網打盡,更把稱霸於各地、各路、各州府的土豪劣紳朱勔父子等人,逐一繩之以法。

──要是官官相護,承風望旨,不惜曲盡媚態,得以開脫罪咎,如此真的無法處於刑律,以無情的性情,也別無他法之時,只好舍刑捕之職,改當一名正義的殺手,跟他的師兄弟們殺光這些倚仗權勢、橫行鄉曲、聲焰薰灼、罪惡盈積的大奸大惡之徒!

沒辦法。

到了迫不得已,無法無天的時候,也只有這樣幹了!

那是最後一條路。

也是絕路。

“如果你這樣幹,到最後,”諸葛先生跟他說,“你只有殺皇帝了。”

──欺君犯上,叛逆造反,無情可沒這樣的意思。

他只想爲國除奸,爲民除害。

“爲什麼?”所以他問。

“孟子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諸葛先生說。

“方今聖上,飽遊觀而窮侈靡,所以人人上行下效,首恃奧援。所以,到頭來,要盡除奸佞,只怕這天字第一號的首惡巨鱉。那就是要改朝換代了。”

無情愕然:“每次改朝換代,天下萬民必首當其衝,受害必深,不到一國之生死存亡關頭,能免則免。”

“是以要延革。”諸葛小花嘆道,“不管一小步一小步來,還是一大步一大步的走,要慢慢改革、進步,事緩則圓,咱們有志者能做多少都好,但要能做一點便是一點,能除一惡便少一惡。若以殺止殺,縱能平天下,也必先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諸葛說着勸勉無情:“還是先懲惡鋤奸吧,把竊踞朝政已久的元兇大惡羽翼先行一一斬除,最後,在他們孤立失援之際,才把矛頭指向他們,讓他們也一併伏誅、伏法吧!”

是的,不到最後關頭,無情還是不想走那一條謀反背叛、變天改朝的路!

他不想讓天下百姓又一次受戰火、兵燹的荼毒!

他要抓吳鐵翼這隻“大老虎”,就是盡一己之力、捨我其誰、能做多少便是多少的實踐之一。

所以他來了。

因爲他不良於行,還帶了兩名“六扇門”高手來。

一個是“老魚”。他的外號和全名是“鐵馬金戈夜渡關昨夜洞庭今朝漢口明日何處豪唱大江英雄病酒豪傑疾仇彎弓滿月射天狼殺人不過頭點地:蘇察哈爾魚玄姬”,這是一個六扇門裡的戰士,生平只服膺於無情;無情簡稱之爲“老魚”。

一個叫“小余”。這人外號和原名都叫”餘大目”。

“三劍一刀僮”,白可兒、葉告、何梵,陳日月本來是書僮,也是轎僮,可是在這崎嶇荒野,自然不能用四個尚未成年的小子來擡轎,他們四人,只是纏着要來,無情一時拗不過,且深思後又覺能與某事配合,便終於讓他們同行了。

但無情一再告誡過:

吳鐵翼本身就是一名高手。

吳鐵翼本身已很不好對付。

但更不好對付的是吳鐵翼身伴的高手:

這人姓朱,真實名字已鮮爲人知,但人皆稱之爲“殺家”。

這高手姓朱,是“東南王”朱勔身邊的紅人,也是強人。吳鐵翼得勢時給了朱勔父子不少“好處”,聽說,朱勔只“還”了他一個朱殺家爲貼身保鏢,他就心滿意足了。

──據說,他一怒則殺人全家,故爲朱殺家。

他們要到古巖關去會合一名高手。

那是“蜀中唐門”的“大將”:

唐化。

“破爛王”唐化。

──凡他出手。無不破爛。

“蜀中唐門”欲雄霸武林,故找到“虎威通判”吳鐵翼一起巧羅妙織罪名,對江湖各世家暗中劫殺奪權,而今他落難,自然欲投靠“唐家堡”,唐化便是來接應的;同理,“蜀中唐家”欲奪取吳鐵翼手中的鉅款,也一定會向吳鐵翼下手,唐化便是來殺他的。

無情就是因爲收到刑部司門郎中第一號高人白霍的消息:

“破爛王”唐化正離蜀中而赴山西,直奔猛鬼廟,他才懷疑吳鐵翼會趕來這兒與之會合。

然後,他又收到另一個從追命捎來的訊息:

有人看到朱殺家出現於古嚴關一帶,那便使他益發相信:

吳鐵翼來了!

這隻“大老虎”就在疑神峰一帶!

三燒裙的男人

按照路程的推算,他們應該已到了疑神峰的峰駝,已經來到了野金鎮纔是。

但這裡沒有市鎮。

沒有人跡。

只有沙礫,沙礫,沙礫,還有:

亂巖、亂巖、亂巖。

高處一孤峰,像一座尖頂的城堡,聳在半空。

──那大概便是疑神主峰吧?聽說,猛鬼廟就在峰頂。

已入暮。

夜荒涼。

這回,連老魚也不禁嘀咕了起來:“我們該不會是走錯路了吧?”

小余也在心裡拿不住準兒:“應該錯不了。這兒上山。自古只一條路。”

無情在垂簾深深的轎裡,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也感覺到三劍一刀僮的惶悚:

──這幾個小傢伙,大概是見過“鬼”怕黑,一到晚上,便喜歡你推我讓窮嚷嚷,疑神疑鬼,又害怕又好奇。

他並不擔心走錯了路。

他只擔心吳鐵翼並未取道這裡。

他還擔心這四個小孩子的安危。

而且,他更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捎來朱殺家出現于山西一訊的追命三師弟,同時捎來了另外兩個情報:

一,追命在“鮎魚溝”遇上本來要入京殺無情的“天下第七”,惡戰一場,將之擊退,後又因金印寺山僧噬人、藍元山離奇出家事件,而赴金印寺查探(詳見“江湖閒話”之“追命的命”篇),並發現吳鐵翼的同僚虢州參軍事喜柔翅,生怕案發會連坐,故企圖爲吳虎威疏通求救,一旦不成,便聚衆謀反,只好先去平定亂局再說。冷血則需應付“武林四大世家”頓失其三大支柱所造成的危局,鐵手則受創於太白山下,一時無法趕來截擊吳虎威。

二,冷血的”紅顏知己’習玫紅因爲不忿吳鐵翼所爲,專程趕來山西追殺之。

聽來,第二個消息要比第一個好,而且還好多了──至少,無情又多了一個好幫手:習玫紅的刀法在武林中也薄有名氣。

可是,對無情而言,第一個消息雖然是個連番變亂噩耗,但第二個消息才真的叫他麻煩和擔憂。

冷血已因“四大世家”相互衝突的事結耽擱下來了。

他一時會合不上習玫紅。

然而習玫紅已經進入疑神嶺。

──在沒有冷血保護的情況下來了這荒山野嶺。

更糟糕的是:

習玫紅是個大小姐。

──人所共知的“大小姐”!

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那種無情至感頭疼的“大小姐”

習玫紅當然是個“小姐”,這點毫無疑問。

可是,“大小姐”在這裡的意思是:難惹、難纏、難相與,既不講理又愛惹麻煩,而且又十分漂亮並且非常自負但又未歷過多少江湖風霜的那種:

大小姐!

──問你怕未?

怕怕。

無情心中這樣自問自答。

怕又怎樣?看來,那是他小師弟的“女友”,一向因爲曾經情傷而怕再接觸女性的無情,情知自己再絕情也不能拒絕這項難堪的任命:

除了格殺吳鐵翼,對付朱殺家和唐化之外,還得要保護習玫紅習“大小姐”!

對無情而言,最後一項任務只怕要比前面兩項都要困難許多!

他只希望自己能及時截住(至少在吳鐵翼還未露面之前)那位“大小姐”,把她請下山去也好)趕下山去也無妨!

這兒實在太危險了。

──他也打定主意把三劍一刀僮也誆回去。

所以他才表示真的有”鬼”。

事關四人中,除一人外三個都怕鬼。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

想到這裡,忽聽外面一陣**,都叫:

“鬼呀!”

──啼,夜裡想鬼,鬼便來了!

真是比鬼還靈!

無情嗤笑了一下。

他也發現珠簾串子隱有綠火閃動,幽秘秘的──他伸手掀開了簾子。

簾外是荒地。

荒地旁有一團火。

人是綠色的。

──像一叢綠色的幽靈,一聳一聳、一晃一晃的,映出了一個蹲着的慘綠影子,似乎正在燒東西。

“什麼鬼?”

無情問。三劍一刀僮都恐後爭先的指着前面道旁:

“火,火……”

“綠色的火……”

“……鬼火!”

“公子,前面有異物!”

說有“異物”的是葉告,他是“鐵劍”,排行第四,使“陰山鐵柔劍”,擅點穴手法,因曾得追命指點,腿法高明,且吃苦耐勞,有鐵布衫橫練功底,最能捱打捱揍。

四人中,就他最不信世間有鬼。

“那是人。”無情張望了一下,示意把轎輿擡近前去,“那是個人在燒東西。”

只不過,如果是人,怎會是慘綠色的?

要只是火,又怎會是幽綠色的?

四人心中狐疑,但都只有跟在轎後畏縮前行。

──但那總比留在後面的好。

因爲他們聽到背後似乎有異響。

那就像是有足的蟒蛇趴跨過粗糙沙礫的聲音。

他們不敢回頭:

寧可硬着頭皮去面對那堆鬼火──

以及那個綠慘慘的東西。

轎子靠近了篝火。

火堆旁的人擡起頭來,臉色綠得怖人,四人都大吃一驚:但畢竟仍是人。

還好不是鬼。

火熊熊,綠慘慘。

綠火映在他綠衫綠褲與綠臉上,綠得更幽秘,在這荒山絕嶺裡,好像一隻剛在膽汁上打過滾來的山魈一樣。

“你好。”

無情一手撥開簾子,一面和他招呼。

“你好。”

那人仰着臉,臉長得像馬,又薄又長又削,但輪廓其實相當清俊,只不過臉龐實在是綠得像一塊孔雀石。

“你在燒東西?”

“我在燒東西。”

無情端詳了一下,說,“你在燒裙子?”

不錯,那的確是女人的裙子──他至少已燒了兩件,裙子顯然並不好燒,他手上還有一件,冒着綠火,灰燼如煽。四散而飄。

“是的。”

“誰的裙子?”

“不是我的。”

那人居然這樣回答。

他的牙齒也是綠色的。

然後他反問:“你要去‘綺夢客棧’?”

無情老實地回答:“是。”

那人說:“我跟你一道去。”

無情問:“你去做什麼?”

“跟你一樣。”那人吱吱吱吱的笑了起來,像是一隻吱牙鬼,“去殺吳鐵翼。”

衆人爲之動容。

四懾青

無情神色不變,依然是悠閒的冷。

──還帶點酷。

他的語言也很冷酷:

“你爲什麼要殺吳鐵翼?”

那人回答:“因爲我恨他。”

綠人“吱”的一聲,像燒到了裙子裡一些難以焚燒的物體,發出難聞的濃煙。

連煙也是灰綠色的。

無情很留意這股濃煙。

但他總不忘問話。

──問話向來是他的專業。

“爲什麼恨他?”

“他害死了我的朋友。”

“你要爲朋友報仇?”

“不替他報仇,那還是朋友?”

“你朋友是誰?”

“莊懷飛。”

“陝西名捕‘掃興打神腿’莊捕頭?”

“正是‘打神腿’莊懷飛。”

無情微吁了一口氣。

莊懷飛,他記得。

多年前,莊懷飛還替代一位殺手,前來殺他。

他不明白莊懷飛何以要這樣做:他可跟莊懷飛無仇無怨,莊懷飛要殺他,不是爲了恨他,而是爲了要幫人。

結果,莊懷飛是功敗垂成,失手了。

但他卻很欣賞這“殺手”事先揚聲再動手的氣概。

──而且,一擊不中即走,是高手行事風範。

他無意要窮追猛打,趕盡殺絕。

他是把追拿這殺手的案子,通過刑部,交予吏部的一位大員,他本意也不過是“姑且追查酌情處置”而已。

當時,那位官場上的大員,正是“虎威通判”吳鐵翼!

當時,吳鐵翼作奸犯科,賄事蔡京,交結閹寺,結黨營私的等等佞行,尚未揭發,平時他道貌岸然,處事嚴明果決,頗爲人所稱道,無情當然也未知此人心計深沉,一向假公濟私。吳鐵翼便故意以“放一馬”的手段,來結納莊懷飛。莊懷飛心懷感激,吳虎威趁機示恩,令莊懷飛對他銘感心中。以致後來在太白山之役中,吳鐵翼巧施“明修太白,暗渡疑神”之計,莊懷飛卻爲他身死。

無情當日姑念莊懷飛“有俠名而無大惡”,除狙擊自己外並無大過,有意不嚴加追究,卻成就了吳鐵翼的私心,反而白送了莊懷飛的性命,對此,無情十分難辭其咎。

是以,這次在“疑神峰”攔截吳虎威的行動,他要親自出動。

而今,這人竟提到了莊懷飛。

──而且竟然還是莊懷飛的朋友:

他要爲莊懷飛報仇。

──殺吳鐵翼!

疑惑就像夜裡的荒山,就算不是草木皆兵,也遍地危機。

“你怎麼知道是吳鐵翼害死莊懷飛的?”無情問,“莊懷飛死在太白山的時候,吳鐵翼只找他女兒跟部將呼年也去冒充他渡渭水,把追兵吸引在太白武功一帶,他本人卻躲在山西疑神峰下。”

“小莊當然不是他親手殺的,而是間接由他害死的。”那人青着臉,連微仰着的下巴長滿了的鬍碴子,也是慘青色的,“如果小莊不救他,不維護他,便不會死了。”

有道理。

無情脣角已有一絲微笑:

只要是來對付吳鐵翼的,都是自己人。

──不是敵人便好。

“你是……”

“我姓聶。”

那人笑,他的笑容也是青色的。

“我是小莊的好友。我們曾一起在軒轅一失手下任事。我太嗜殺,又好聲色,不合當捕役,故爾辭職不幹,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爲所欲爲,無拘無羈,但與他曾爲同僚。又在喜參軍事帳下共事時,他救過我一命,我對他自有一份情義,只可惜他到底放不下,不能像我一樣,可以任性妄爲,痛快自在!”這人的眼色也是慘綠色的,在月下更隱隱的粼粼的泛着青金,“原先,他命死黨‘千刀萬里追’樑失調把他母親先送來山西,便是託我保護她老人家,日後再接應他過來──”

說到這裡,他手上的裙子也完全燒着了,他等整件裙子佈滿了慘綠色的火焰後,他才鬆了手:

火裙落入火堆裡。

──這是最後一件了。

他手上再也沒有了裙子。

這時他才嘆了一聲,說了下去:“可惜,樑失調早已給謝夢山收買了。”

彷彿,他的嘆息也薄噴着綠霧。

“我知道你,”無情的臉色,出奇的白,白得有點像月色,美得也有點像月色,教人怎麼看也難以相信一個男兒怎麼會比女兒家還美,而且還有隱隱淡淡的一股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你是‘懾青’”。

“對,我是‘懾青’。”那人宛然笑道:

“我姓聶,名青,但江湖上人管我叫‘懾青’。”

此語一出,衆皆爲之震動。

剛纔只是動容,而今確是身心震撼。

“懾青!”老魚飽經世故,久歷江湖,也不禁吃了一驚,“你是鬼王懾青?”

連“三劍一刀僮”也聽說過聶青。

──鬼王聶青。

他們是從大人們講故事(當然是鬼故事)的時候聽說過的:

──據說但凡“鬼王”出現之處,羣鬼必現!

老魚所知道的“懾青”,卻來自江湖流言:

鬼王聶青是一個極有名的人。

──有人索性叫他做“懾青鬼”,因爲他全身發青。

他極有名,是因爲他武功極高,出手極辣,心腸極狠,性情極怪,行事極偏,殺人極多,臉色極青,常不分青紅皁白,率性而爲,故爾難分黑白正邪一號異人。

更有傳說他本來是一株植物,終於修成了精,吸收日月精華,出來到處害人;也有說他殺人後嗜剖腹取膽,久而全身發綠,他也因而練成驚世駭俗的懾青奇功。

傳言真假,不得而知,但看他樣貌,的確比青竹蛇還青,只怕也真的比青竹蛇還毒!

“他們喜歡叫我做鬼王,”懾青青澹澹的詭笑道,“但我是人,不是鬼。”

他一面說着,三劍一刀僮留意到:

他的鬍碴子一直在長着,須腳迅速變長,用肉眼已幾乎可以察覺他鬍子在長的速度。

“我們還是在同一道上打老虎的人。”

他笑得像是個慘綠少年。

他的樣子其實長得很好看、就是臉太青,也太長。

“就算我們都是打老虎的,”無情道,“我們也不在同一道上。”

“爲什麼?”

“不爲什麼。”無情在看他的手,“總之,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老虎。”

“我跟你們在一起,有你們的好處。”

“好處?”

“因爲我認得吳鐵翼,你們卻不認得。”懾青道,“在這種行動裡,認得敵人,要比不認得佔上風。”

“你呢?”

無情仍在看他的手指,只淡淡的問。

“我?”

懾青青着眼,不明白。

“你又有什麼好處?”

“好處是,”懾青笑了,回答很坦白,“我怕朱殺家和唐化。”

鐵劍葉告冷笑:“你怕朱殺家?”

銅劍陳日月曬然:“你也怕唐化?”

小孩子本來就好勝,一聽聶青也有所懼,反而不大怕他了。

“錯。”聶青糾正,“我不是怕唐化,也不是怕朱殺家……”

銀劍何梵不服氣:“可是,剛纔你明明說──”

“我是說怕朱殺家和破爛王兩個人加起來聯手。”聶青徐徐的站了起來,整理了一下服飾。

他的衣衫像流動着青色的乳液,在月下青得發亮,還有點刺眼。

但他的確是人。

不是鬼。

──而且是個鬚髮都“長”得很快。也很怪的人。

“一對一,我誰也不怕;可是,朱唐聯手,天下間,沒有人可以不怕!”聶青有點客舍青青柳色新的笑了起來,笑的很儒雅,“所以,我們既然志同道合,何不合作,無情加我,便誰也不怕了。”

大家明白了。

“只不過誰也不怕?”可是無情卻好像有點不明白,問他:“爲什麼你不說:天下無敵?”

聶青倒怔了一怔:“你加我,天下無敵?”

“你嫁給我,”無情臉上沒有笑容,“敵人都嚇跑光了──哪裡還有敵人?”

他還是一點笑容也沒有。

五四分半壇·五裂神君

荒月滿山,越照越荒涼。

雖然多了一個人,但三劍一刀僮還是越走越心慌。

──何況,多了的那名“戰友”,是青色的,連他的影子,也是綠色的。

看多了,也教人心涼。

相處,更令人心寒。

路上,老魚偷偷問無情:“你認爲他真的是懾青?”

無情道:“他不是聶青是誰?”

老魚喃喃自語道:“他總不會是吳鐵翼。”

小余忽然插嘴,“說不定他是王飛……”

老魚那張大嘴巴馬上噴出了反對的話:“他是王飛?他全身都是青色的,他會是王飛?”

“那王飛是什麼顏色的?你說。”無情反問,“聶青是青色的,那麼,照推論,冷血應該是紅色的,白愁飛應該是白色的,王飛至少也該長一對翅膀纔是。”

小余笑道:“吳鐵翼也該有一對翅膀,但應該是鐵色的。”

“你餘大目有一雙魚眼,我老魚有一張魚口;”老魚向來不認錯,犟脾氣,堅持到底,如今亦然,“一點也不錯。”

“那麼,”小余就愛跟他鬧着玩,“朱殺家呢?”

“朱殺家?”老魚沉吟片刻即道:“他應該騎着頭豬,一路吆喝殺着他的家人前來。”

話一說完,他就雙眼發直,張大了偌大的一張口。

因爲他真的看到一個古怪的人騎着一頭離奇的動物,自後面趕了上來。

他騎的雖然很像但絕對不是豬。

如無意外,這怪人騎着的,竟然是一頭:

龍。

──一頭臉貌很像豬但有啄有角有鱗且長着甲骨的長尾龍!

龍是一種古怪的動物。

人人都自認是“龍的傳人”,彷彿很自豪,光宗耀祖似的,但“龍”到底是什麼?

誰也沒真的見過。

它像蛇,可是有鹿的角。它有一張馬臉,但又有蛇的身子。它有獅子的威嚴,但卻有一雙雞爪。它似鹿,但他的臉又長得像馬。它如鷹,但鷹不像它長滿了鱗。它既似牛也像麒麟,但決不是麒麟也不是牛;它又似虎又似龜鱉,但決不是龜鱉也不是虎。

你說它好看,它其實非常醜陋,你認爲它醜陋,但它又有好看之處。

它有時能行雷閃電、呼風喚雨,有時能翻江倒海、驚天動地,有時卻身在虛無飄渺間,見首不見尾,世間到底有沒有這種動物,都很存疑。

它的脾氣、性情?

壞。

惡。

兇暴。

──但又令人覺得它尊貴無比。

龍到底是好還是壞?值得驕傲還是令人畏懼?應該崇仰還是鄙夷?理應珍惜還是遺棄?

它是暴食懶惰、殘酷貪婪的象徵,還是尊貴仁厚、德高慈悲的化身?

你說呢?

很難說。

因爲誰也沒見過真的龍。

可是三劍一刀僮而今卻可以說:

難看!

因爲他們現在真的看到一條龍:

這條龍很難看!

這頭龍前腳幼細,縮於胸前,胸膛粗大,滿身厚繭,嘴巴大如一窟洞穴,胡吼連聲,後腿粗大,強壯有力,尾長而肥,且有鰭角,行走快速,動作顫頇,山搖地動,卻長了一張:

豬臉!

──豬臉的龍!

它就像馬匹一樣,鬃脖上纏着繮繩,有一個人,額突鼻大,以口銜轡,一手抄着把凹凸多棱、狀如竹節、沉重鋒銳的塔鐗,右手託着一口銅鉢,頭戴鐵冠,全身戴披八卦太極圖刺繡的寬袍,左腕戴三條蜜臘,右手戴四條水晶,頸串瑪瑙硨磲鏈──他就騎在那頭豬臉的龍上,自後頭趕了上來。

這人可不只是一個人來的。

那頭龍的尾巴後面,還附了一大堆的“小童”,每一個人的樣子,都像羊:

雖都像羊,但都是不一樣的“羊”:有的瘦,有的胖;有的長着山羊鬍子,有的尖耳如羊角,有的似羚羊,跳躍着前進;有的像綿羊,和馴的匍匐而行。

大約有十六七個。

前面的人,這樣看來,倒像是“牧羊人”:

騎着頭肥龍的“牧羊人”。

──準確來說,應該是駕御着頭豬頭龍的領導着一羣羊臉人的古怪道袍牧人。

──難怪剛纔他們一直聽聞背後有異響了,聽來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步履摩挲聲,原來就是這一條長尾連鰭拖地走動和這一干似人像羊的小怪物疾奔的聲響!

三劍一刀僮看得怔怔發呆。

──這是什麼怪物!

足令大開眼界。

但聶青卻爲之氣結。

──氣得幾乎氣絕。

當真是臉都青了──更青得像草──如果像草,那麼,就算不是在這荒原裡唯一株草,至少也是這荒涼的月夜裡唯一棵仍綠得這樣勁的草。

他的手在發抖,戟指那騎龍怪人,忿而叱道:“五裂神君,你也敢來踩這一路?!”

怪人咬牙一勒,那頭龍就輒然止步,張開血盆大口,翻着怪眼看着他們,模樣就像一個雞皮鶴髮的醉翁。

騎在它上面的道人卻反吼道:“就你來得,我來不得?!”

聶青道:“你來幹啥?!”

五裂神君道:“關你屁事!”

言罷便待就此鞭龍而去,把聶青,無情等人置之不理。

聶青怒喊:“若你來奪寶掠財,便關我事!”

五裂神君馬上停止推進,回首,只見他鼻子大得像具煙囪,佔了臉的三分之一,鼻翼和鼻毛就像老樹盤根。芳草萋萋,只聽他鼻孔呼嘶呼嘶的噴了一回煙,斜乜着一隻怪眼,居然低聲下氣的問了一句:

“財寶?”

聶青馬上改了口風:“你要是去殺人還是救人的,便與我們有關。”

五裂神君用手捫了捫他亂髮一般的鬚根,亂置一般的髮腳,悶哼道:

“殺誰?救誰?”

聶青這才鬆了一口氣:“你既不是去殺人救人的,又來冒這趟渾水乾啥?!”

怪道人給他引動了好奇心:“怎麼?客棧裡很熱鬧麼?”

聶青一句就吼了過去:“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我操你家裡小貓小狗的。”五裂神君吹須瞪眼,噴煙噴人的大罵道,“我再**你廚房王八蛋鍋裡荷包蛋的!孫綺夢是我的老婆,綺夢客棧原來就是‘四分半壇’的地盤,而今三年期滿,獨孤一味那老崽子還有顏面霸佔下去,我便一口咬掉他鳥蛋!”

說罷,打龍而去。

──原來,豬龍的後面還跟了一隻小馬般大的小龍,模樣兒像一條光頭的乖巧的小蟲,可愛好玩,也跟着大龍和怪人走,臨行時還偏首望了望他們,很是好奇的樣子。

後面跟着的一大堆“人羊”,也匍匐着、蜿蜒的、乖乖地、蝨蚤般的尾隨去,片刻間走得一乾二淨,像一羣羔羊。

然而那難聽的尾巴磨地聲,依然砉砉傳來,久久不休。

無情彷彿仍在細聽那種古怪而原始的聲響,良久,才問:“他就是‘四分半壇’的五裂神君?”

“是。他便是‘五裂神君’陳覓歡。”

“你們是好朋友?”

“是的。”

這次到老魚忍不住質疑:“好朋友怎會這樣說話?”

聶青眼色一青:“怎麼說話?──哪兒不對頭了?”

老魚索性明說:“你們講話,就像在衝着對罵。”

聶青道:“我們每次見面,就是這樣對罵──非如此不顯我們交情深厚。‘四分半壇’有‘三個半神君’,半個我交不上,另一個我不說,還有一個,跟我客客氣氣的,但其實是死敵。”

無情忽然問:“你對他客客氣氣的是不是‘四白神君’詹解愁?”

聶青望了無情一眼:“果然是名捕。”

無情雙眉又皺了起來。

皺眉的他,氣質很好。

“孫綺夢是他的老婆?”

“孫綺夢也是客棧的老闆娘。”

“老闆是獨孤一味?”

“是,獨孤一味曾跟五裂神君共娶一個老婆。”

“什麼?!”老魚叫了起來,“共用一個老婆?!”

“一人三年,三年合約一滿,不管老婆地盤,都得換班,這叫一女二夫,又叫一棧兩主。”

“獨孤一味就是當年的‘一味霸悍’獨孤怕夜?他現在居然當了荒山野嶺小客棧的老闆?”

“一點也不錯。”

“還有一個問題。”

無情仍在看他的手指。

“你問,”聶青說,“我答。”

“你爲什麼要這麼坦白誠實回答我的話?”

無情問,他在看他的手指。

“因爲我想跟你做朋友,”聶青輕而堅定的回答,“要交朋友首先得要坦誠。”

無情在看他的指頭:“爲什麼要交我這個朋友?”

“這也要回答?”

無情點頭。

“是不是要說實話?”

無情頷首。

“可能,我佩服你,纔要交你這個朋友。”聶青吃吃地笑道,“可能,我想殺你,故要掙得你的信任。”

無情也不驚訝,只淡淡的問:

“你是哪一種?”

聶青輕輕的笑:

“你說呢?”

無情沒有說。

他揮手,起轎,往前也向上走。

一路上都是龍尾和羊足的痕跡。

山高月大。

峰近風勁。

他們正翻越過一座紅巖土崗。

到了中途,那龍足和羊印,像走岔了路,往疑神峰頂一路迤邐而上,且似奔走得極爲急促。

他們登上一塊宛似憑空飛來的紅色大巖上眺望:

他們終於看到了市鎮。

那是一片廢墟。

他們終於見到了客棧。

那好比是一處破窯。

──連客棧的酒旗,都像一面招魂幡。

魂兮歸來,它在召誰的魂?

──路人、來客還是召他自己的?

六一夜空營

──如果“綺夢客棧”就在山谷,那麼,五裂神君和他那一夥兄弟,卻往山峰走,卻是爲了什麼?

他們終於找到了“綺夢客棧”,但卻沒有發現“野金鎮”──“綺夢客棧”不是坐落在古山城“野金鎮”中的嗎?而今,偌大的一個野集山城,去了哪裡?

無情看了看聶青。

他沒有問什麼。

可是聶青已知道他要問的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聶青聳聳肩,攤攤手說:“我也沒來過這裡。”

這裡到底曾發生過什麼變故?

“野金鎮”是這兒最後一座城鎮,平時市集熱鬧,商賈雲集,出產礦石鋼鐵,也有不少銷金窩、買賣場所,而今,怎麼都蕭條荒涼,零星落索?

只剩一輪冷月,照在殘垣敗牆上,僅遠處破舊城垛處,還有三四頂營帳,給回魂似的急風,吹得七殘八廢,僅留了個營堡篷殼。

這兒是邊塞疆界,原有藩兵一旅鎮守,約八至十二人,設正副各旅長一名,自畜牧、繕修,恐邊防有事。

而今,營帳還在,卻空蕩蕩的,殘破破的,軍士一個不見。

無情俯瞰,若有所思。

他的眼神有說不出的漂亮,形容不出的好看,哪怕他在對敵問話的時候,這一點特色依然不改。

聶青對這一點彷彿很好奇。

他在偷看無情的眼。

無情馬上就警覺了。

“嗯?”

“什麼?”

聶青先發制人,反問。

“你在看我?”無情問,“有事?”

“不。”聶青說,“是你在看我。”

無情這回怔了怔,沒想到在這麼芝麻綠豆的一件小事情上聶青會惡人先告狀。

“哦?”

“你不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聶青得理不饒人,“何況,我就算看你,也不一定有事──你也不一定要有事才准許人家看的。對不對?”

“你對。”無情不想在這話題纏戰下去,又俯視蒼涼大地,鬱漠山峰,“我錯。”

聶青這才輕舒了一口氣。

陰陽劍陳日月這時剛好靠近他,便問:“怎麼了?”

“好漂亮。”

聶青目光發綠,喃喃地道。

“什麼漂亮?”

“那眼光。像月魂盡懾在眼裡,而夢魂又浮現在眼中。”聶青仍在小聲感嘆,“夢是遺忘的記憶,月是寒夜的心。”

“你說什麼?”陳日月聽得一些。聽不清楚大半,“夢……遺?……寒……心?”

“嘿。”聶青只覺索然無味,只道:“沒事。幸好我不是女孩身,要不然,光是這一雙眼──”

“他的眼?”白骨陰陽劍陳日月向他的公子左望望、右望望。側面端詳一下、正面又偷窺一下,然後跟聶青說:“沒事呀!他沒生眼挑針,也沒長瘡皰兒。”

聶青爲之氣結:“你──你這孩子怎地連一點詩意也沒有!”

“……屎…詩?!”陳日月忽然用鼻子在夜風中大力的吸索了幾下,突然發現一位神祠蹲在大路上似的,叫道:

“的確有屎味!”

“三劍一刀僮”中,以他的嗅覺最爲敏銳。

然後他很快的更正他的說法:“不,不是屎味……是屍味──死屍的味道!”

無情臉色一寒,伸手一指,疾道:

“去!”

聶青這時纔開了眼界。

他親眼看到老魚和小余,怎麼擡着頂橋子,既輕若無物,又健步如飛,一下子就俯衝下層層疊疊的礫岩和土丘,直掠的速度比鷹還快,但轎子在蘇察哈爾魚及餘大目的肩上,眼看傾斜,忽爾又平平託穩,看來,裡面就算是置放了個敞口的水缸,也一樣不會把水倒得出來。

頃刻即至。

那裡殘垣廢堡,有許多堆疊起來的竈礴,大概是作燒飯、烤暖用,還貯有一些狼糞、枯稈。敢情是必要時施放狼煙,傳達軍情。

很荒涼。

荒涼得有點淒涼。

沒有人。

一個軍士也沒有。

三刀一劍僮突然採取了行動。

那兒大約有三四個倒塌、敗破的營帳,三劍一刀僮幾乎是同時分頭竄了過去,拔劍抽刀,猛地扯、掀、推、劃破、開、倒、爛了營帳!

聶青馬上就生起了一種感覺:

無情已傳達了訊息:

那是一個命令。

命令是:行動!

可是,這訊息是怎麼、怎樣、怎能傳達開去的,聶青雖然身在當前,卻一點也觀察、發現不出來。

帳篷內,果然是死人。

看他們身上的服飾,無疑都是駐守這兒的軍士,而且還死了不多時。

他們看來死得很恐怖:不是眼睛突了出來,就是舌頭伸出嘴外。

蛆蟲就在眼球和舌根進進出出,以一種異常的歡快活動着。

木杈子上還有煮熟的湯,有的手裡還捏着半隻硬饃,桌上還有些殘骨,刀在鞘裡,掛在架上。

看來,他們死得也甚爲突兀。

簡直是猝不及防。

屍味──臭味便是從這兒傳來。

陳日月的嗅覺果然靈敏。

──也許,他有問題的是對詩的觸角,而不是嗅覺。

這些戍守邊防的藩兵,何以會死?怎麼死的?誰殺了他們?爲什麼要殺他們?爲何他們會死得這般不及提防、如此恐怖?是什麼人能使這些邊防將士一夜空營?

──難道吳鐵翼和他的殺手們已早一步來了此地?!

荒山寂寂。

夜梟嗷於天外。

狼哭千里。

一刀三劍僮都不覺悚然。

孤峰絕頂,大地蒼茫,幢幢的不知是人影,還是鬼影?綽綽的不知是神蹟,還是天意?

就在毛骨悚然之際,他們摹然聽見一聲尖叫,竟從那破落的客棧內傳來。

那是女子的呼叫。

很危急。

很淒厲。

三劍一刀僮互覷一眼,只聽無情在轎裡迸出一個字:

“快!”

老魚、小余立即扛着轎子,像騰雲駕霧一般,飛快而去,幾乎是足踏飛輪,膝下彎屈,就已越過礫石、巨巖,飛撲向那所殘破的客棧。

這時候,一刀三劍僮各顯本領,四人各如飛矢、彈丸、流星、煙火,分四個方向,同時飛投那所在荒野中的客店,身法雖快,卻又不離轎子的前後左右四個方向!

但在聶青眼中,卻有另一奇景:

最快的,既不是老魚或小余,也不是一刀三劍僮,而是“嗖”的一聲,一人早在說“快”字之時,已疾彈出轎內,身子騰空,雙足決不沾地,人像一頭飛燕,已越過衆人,當先如電掣星飛,飛射向“綺夢客棧”!

這人沒有用腳,但身法竟然比誰都急,行動比誰都快!

“綺夢客棧”自土丘俯瞰下去,至少有前後兩扇門。

門都破舊。

半掩。

風吹得格楞作響。

於是,聶青又看到另一奇景:

轎內的人,飛射向客棧的前門;但在客棧的後方,也有一人,身段窈窕,身法嬌美,身手極速,手上有寒芒閃爍,也自大地的陰影間探了出來,直撲向客棧的另一道門:

後門!

這人離“綺夢客棧”比較近,許或是一直都“匿伏”在附近,所以,一現身就逼近了客棧的後門:

所以幾乎是與轎中人同時踢,擊破客棧的前後二扇門,一前一後,搶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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