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大陸,喚義熙。
有四大國布其上,名爲東胥,西華,南歆,北戈,踞神州之東西南北,然紀年皆以義熙,時值義熙五百六十五年。
中有湖,古喚雲夢澤,今喚洞庭,依四國,經潯陽江,與震澤相連。
洞庭魚產豐美,然四國分化不均,常起紛爭。
百年之前,西華出明君紫微,創紫微盛世,自此,西華國力遠高於其他三國,洞庭亦劃入西華,洞庭紛爭止,百姓安居。
潯陽江綿延萬里,源自西華萬年雪山,奔騰而下,匯入洞庭,在此分三流,稱漢水、香江、曲渠,經東胥,南歆,北戈三國,入震澤。
阿真一行,便自震澤,入東胥之潯陽支流漢水,逆水而上,直取洞庭。
一則阿真嘴饞,心念洞庭美味小銀魚。
雖然太白宮內不乏奇珍異味,但鮮美銀魚也是不得常吃的,畢竟路途遙遠,交通不便。
銀魚乾倒是很多,但她身體不好,子饗長老總是限制她吃幹烤之物。
其二讓她心生嚮往的便是聞名天下的洞庭美人。
天下之佳人,莫若西華;西華之麗者,莫若洞庭。洞庭之美者,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傾國傾城。
遙想洞庭畫舫上,品一壺君山銀針,配一盞銀魚鮮羹,觀傾城佳人水袖飄飄,歌聲嫋嫋,豈不美哉?
是故,阿真自震澤而出,其第一站,便是洞庭。
所跟隨四人,除靈兒舉雙腳雙手贊成外,阿默蒼梧紫桐皆是無奈。
洞庭邊上,有一繁華大城,清嶽。
清嶽屬西華,地處洞庭魚米水鄉,素有‘西華糧倉’之稱。
城中百姓皆富足康樂,熱情爽朗裡透着水鄉之人特有的靈氣。
清嶽城東,有西華最大的內陸碼頭,洞庭碼頭。
四月中旬,載着阿真一行人的太白宮船緩緩在碼頭停靠。
太白宮船,種類繁多,有寶船、馬船(快速綜合補給船)、座船、戰船、水船(儲運淡水)、糧船等。
阿真他們乘坐的便是寶船,取‘滌無明於欲界,度蒼生於寶船’之意。
太白宮所制寶船,其體型之龐大,工藝之精湛,設備之完善,當今世上無船能出其右。
也因其製造條件苛刻,現於世的,僅四艘,爲四國君王所有。
當然,隱在震澤三島,爲太白所有的寶船,世人不知,卻另有三艘,配之三島。
此中其一名爲安濟者,如今正載着阿真一行人現於世。
寶船安濟者,長三十七丈,闊一十五丈,設有九桅、張十二帆,底尖面闊,首尾高昂,首尖尾方,船兩側有護板,船艙爲水密隔艙結構。它底尖利於破浪,吃水深,穩定性好,安全舒適。
寶船分三層,上層有正殿、內殿,東西朝堂,下兩層有近百個房間,舟身精雕細鏤,彩繪金飾,氣象非凡。
隨着寶船安濟漸漸靠岸,原本熱鬧喧囂的洞庭碼頭慢慢沉寂下來,待得寶船穩穩靠岸,碼頭上寂靜無聲,衆人的心神,皆被此如天外來客般神秘高貴的巨大船隻吸引。
忽有見多識廣者大喊:“寶船!這是寶船啊!”神情難掩激動。
此言一出,寂靜無聲的碼頭剎那間被各種驚呼聲充斥,大家紛紛感嘆。
“快看吶快看,那就是寶船啊!!”
“寶船啊,居然是寶船!”
“天哪天哪,小寶小寶,看到沒有,那就是爺爺說的傳說中的寶船吶!”一卷着褲腿揹着籮筐的漁家漢子激動得一把抱起腿邊的兒子,嚷嚷道。
小寶抱着條大魚,呆呆地看着眼前富麗堂皇,氣勢威嚴的大船,不知作何反應。
“寶船啊,今天老子真是走運,居然看到了比大龍舟還珍貴的寶船!”一戴草帽的粗壯漢子,一把扯下頭上的帽子,無意識地喃喃自語,神情比看到天上下金子還要稀奇。
“哎,等等,不是說寶船隻爲皇家所有嗎?難道是皇上出巡?”一書生模樣的旅人跟身邊的同伴道。
“可是也沒看到船上掛着旌旗啊?”同伴也迷惑不解。
正迷惑着,卻見衆位簪白玉鏤空紋花髮簪,着黑緣白錦廣袖直裾深衣,系白底繡黑絲寶相花紋絛帶,配各自品階玉配的太白宮人緩緩下得船來。
諸位宮人皆神情安和,在雜亂的碼頭行走卻似漫步閒庭,白衣錦履,毫不沾塵,廣袖飛揚間,一派仙家身姿,讓人不敢冒犯。
嘈雜的衆人又安靜下來,斂氣摒聲,神情恭敬而嚮往。
待衆太白宮人的身影消失在碼頭廣場的盡頭,翹首而望的衆人才回過神來,洞庭碼頭復又熱鬧起來,大家各忙各事之餘,仍不忘時不時地瞻仰一下停靠在水上的巨大寶船,再回味一下那些宮人衣袂飄飄地仙人之姿,嘖嘖稱奇。
只聽先前那書生恍然道:“原來是震澤太白宮人,難怪乘寶船而來!”
又聽小寶童言童語:“爹爹,那些穿白衣的是人嗎?”
漁家漢子額頭冒汗,努力忽視周圍衆人對他的怒目而視,連聲道:“是人,是人,怎麼不是人!”
偶有想得多的則是一臉深思:“太白宮人鮮現於世,今如此大張旗鼓,不知所謂何事?”
還有八卦之人,一臉興味地神秘道:“不知衆太白宮人圍護下的軟轎裡坐的是何人?”
方纔見多識廣者不知何時湊過來,故作姿態道:“難說啊難說!”
大家見他話裡頗有後文的樣子,連連催促。
只聽他慢條斯理地清清嗓子,方捻着美須道:“咱們先不說人,單單說那軟轎,便是天下無雙啊,說句不敬的話,便連宮裡的皇帝都坐不起啊!”
“真的假的?”衆人俱咂舌,紛紛回憶起剛纔那軟轎的形樣來。
軟轎爲木質,無盒形坐箱,使用開放平臺,平臺上有低矮雕花木欄,頂上則以白鍛華傘遮陽,四周垂以重重平繡雲紋紗幔,紗幔下襬綴以特製青銅小鈴鐺,鈴聲清脆可愛。
但是這種軟轎樣式很是常見,不足爲奇。
“看樣子很是普通啊!”於是有一個砸場子的道。
衆人皆投之以責備的眼神,心裡知道就好,說出來幹嘛呢?萬一他不接下去說怎麼辦?!
那見多識廣的人見有人如此直白地懷疑他的話,氣得咬牙切齒,手一抖,幾根仔細保養的美須便不小心扯了下來,當下就狠狠磕了那人一個腦瓜子:“不懂就聽着!”
“哦……”砸場子的人倒也不惱,只縮了縮頭,應了一聲,乖乖閉上嘴。
“嗯,”見多識廣之人滿意地哼哼,又開講,“你們可知道那看起來普通的白紗是頂級冰蠶絲織就,你們可知道那雕花木欄由珍貴金絲楠木製成,而那平臺底座乃是由罕見紫金檀木所制?”
見衆人愣神,他又道:“我也不說那宛若天家之物的冰蠶絲了,單單說那紫金檀底座,檀木本來就生長緩慢,非百年不得成材,你們說說,那麼大的一整塊木料,該是多少年了啊!”
他痛心疾首道,“就算是皇家,對於一般的紫檀也是非常看重的,更不用說紫金檀了,可那太白卻用來做軟轎底座,浪費,真是可恥的浪費啊!”
回過神來的衆人一臉悲憤地點頭,敗家,實在太敗家了!
不過他們對軟轎內若隱若現的身影愈發好奇了,該是身份多麼尊貴之人,才能得太白宮人護衛,坐如此無雙的轎子啊?
各位看官想得沒錯,那轎內之人正是阿真,一個說穿了一點也不尊貴的人。
其實她原也沒想如此高調的,她乘坐高調的寶船,一是因爲寶船安全,畢竟太阿附近水域險象環生;二則是因爲西華新皇登基,因爲子微長老與西華淵源頗深,太白派宮人道賀,她也就順路跟着了。
可不想她昨日因爲船駛入洞庭,一時貪看洞庭風光,遂在甲板上待到很晚,又興致過高,多喝了點酒,今早起來便頭暈無力,混混沌沌,卻是受了寒。
她的身子這些年雖調理得不錯,卻是很忌諱受寒的,況內陸日夜溫差要比海上分明,是故雖然紫桐已精心照顧,卻還是病了。
她原本打算的扮作寶船雜役下船的計劃也就被取消了,由負責此次朝賀的大宮人安排,選了清越城洞庭湖邊一處太白門人的宅子入住,清靜調養。
大宮人自己則帶着太白宮人浩浩蕩蕩前往西華皇城道賀。
宅子的主人是清嶽城中第一酒樓雲夢樓的東家雲老闆雲伍柏的。
病情好轉的阿真背靠着被細心的紫桐拍得鬆軟的枕頭,斜倚在雕花木牀上,看着立在她面前的一大早便過來請見的雲伍柏。
這雲老闆一身藍緞員外服,倒是顯得和藹可親,只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方流露出他身爲成功商人的精明。
阿真淡淡一笑,開口道:“雲老闆不必客氣,”她微微躬身道,“倒是阿真麻煩雲老闆了。”
雲伍柏微微側身,連連擺手:“四姑娘如此,老夫擔受不起!”(衆太白門人稱阿真爲四姑娘,意爲排行於無本無源無休三人之後,與宮人之小宮主之稱不同)
阿真看向立於雲伍柏身後一步的年輕男子,又道:“料想如此文雅兒郎便是雲老闆貴子了?”
雲伍柏點頭稱是,示意自家兒子上前,恭敬道:“四姑娘若不嫌棄,喚他七郎即可。”
阿真勾起的嘴角微抽了抽,七郎?!
一旁抱劍侍立的蒼梧淡淡開口:“太過親近,有損姑娘清譽。”
阿真詫異極了,她看看蒼梧,心道,我有清譽這種東西嗎?我怎麼不知道?
畢竟,太白男多女少,她可以說從小就在男人堆裡廝混……
雲伍柏連連稱是,頗爲苦惱地道:“只是……小兒單名郎,排行七。”
阿真又抽了抽嘴角,還真是七郎。
面上卻是正經道:“無妨!”
雲伍柏似乎鬆了口氣,又道:“不知姑娘對小兒之事意下如何?”
一旁的七郎一臉迷茫,想是不清楚他的父親所說何事。
其實他今天早上剛剛回家,便被父親拉來客房,給這位不知從哪冒出來的,臉上還帶一絲稚氣的少女請安。
他此時抽空打量懶洋洋地靠在牀上的少女。
舒展的纖長身子裹着雪白平紋中衣襯裙,肩上搭着件同色襯袍,一頭墨色的青絲由一根雕工拙劣的髮簪鬆鬆簪起,鬢邊散着幾縷髮絲,隨着她的動作微微飄揚;
婉約的美人臉上五官精巧,細緻的眉下是一雙半斂的眼,似乎還沒完全睡醒而顯着困頓,長長的睫毛有些無力地半掩着,讓人看不透她的眼神,臉色帶着點病弱的蒼白,膚質倒是很好,清透細膩。
七郎覺得,從相貌來說,她旁邊侍立的兩位女子中的任何一個都與她有得一比,甚至還略勝她一籌;從氣質來說,那名好像叫紫桐的女子比她更適合做大家閨秀。
但她們三人站在一起,卻能讓人輕易知道另外兩位皆以她爲中心。
七郎有些疑惑,這卻是爲何?
畢竟三人舉止皆高貴優雅,最多她比較瀟灑不羈一點。
正疑惑着,卻見那人半掩的睫毛輕輕擡起,似看非看地瞥了他一眼。
七郎精神一震,卻是不自覺地避開她的視線。
原來如此。
她竟擁有那樣一雙眼睛!
墨色深邃的鳳目,高貴宛若神明,帶着悲憫俯視紅塵,讓人不敢直視卻依然心生敬仰,偶爾波光流轉間,彷彿夜幕裡閃現點點星光,光華流轉,異彩紛呈,奪人心魄。
七郎心下暗歎,如此女子,絕代風華!
忽聽她低低一笑,輕柔道:“七郎,不知汝意下如何?”
七郎擡頭,見她懶懶輕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如此美妙,便迷迷糊糊道:“甚好,聽姑娘安排。”
於是便聽到一旁叫靈兒的精靈女子噗哧笑出聲來,聲音清脆,宛若銀鈴。
只見她邊笑邊道:“阿真阿真,你看他都臉紅了!”
原來她喚阿真,如此樸實的名字。
七郎摸摸自己的臉,臉紅?
忽覺得有人冷冷地盯着自己,疑惑地看去,卻是方纔開口的抱劍侍立在她牀邊的冷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