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晏踏進屋子,目光就落在謝玉琰身上。
十幾年的光陰流轉,耳邊彷彿聽到木葉的沙沙聲,林子深處,抱着狸奴的女童盯着他瞧,在他尚未開口之前,她用脆生生的聲音道:“你是仙人嗎?”
“從哪裡來的?爲何生得這般好看?”
她格外大膽地打量着他,好似被他的面容吸引,一時將什麼都忘記了:“世人都說大梁有三美,我看連第一美的蘇校理都不及你。”
說完這些,她又回過神來,嘟起嘴:“你來的時候,可見過我家幾位哥哥?他們說幫我去摘花,我……瞧見了一隻漂亮的蝴蝶,不知不覺跟着跑來了這裡,我家裡人找不見我,定然已經急瘋了。”
那雙眼眸中含着淚光和怨氣,看起來格外可憐。
“你幫我找找家裡人,我讓他們答謝你好不好?”
當日聽來沒什麼不對,但後來仔細思量,每句話裡都帶着試探。
校理是官職,只有官宦人家的孩童耳聽目染之下,纔會用官職稱呼人,一般歹人聽到這個就絕了心思,誰也不敢輕易惹怒這樣的人家。
她還告訴他有幾位哥哥就在周圍,讓他不要輕舉妄動,緊接着提及家中人都在尋她,若是能送回必有答謝。
人伢子拐走一個女童去賣,得來的錢財哪裡及得上達官顯貴家的謝禮?就算當年他纔不到十歲,誰又能擔保沒有人夥同他一起?也許等將她騙過來,躲在旁邊的人就會動手。
至於說他生得好看……
王晏從謝玉琰眼睛中看到了一抹熟悉的閃動,就像雲朵不小心泄下一抹光亮,不過很快一閃而逝。
或許有幾分真,但也可能是騙他的一種手段。
王晏坐下,於媽媽忙上前奉茶,張氏也在一旁道:“不知主簿大人會到,當真是怠慢了。”
王晏也不在意屋子裡多幾個人,向張氏道:“我也是突然登門,娘子不必在意。”
話語落下,他看向謝玉琰:“方纔走的都是永安坊的人?他們也都交了定錢,準備挑熱水出去賣?”
原來是爲的這一樁。
謝玉琰微微揚起嘴脣,大名府裡,先反應過來的也就只能是王鶴春。知曉她不止是在做生意,也是在聚攏人手。
既然被看清楚了,她也不隱瞞:“不過永安坊總歸不一樣些。這裡的坊民與我相熟,我也信得過他們,除了賣水之外,我還想帶着他們做些別的。”
王晏道:“說來聽聽。”
謝玉琰道:“大名府城內有四廂,離東西兩市近的也只有兩廂,其餘兩廂百姓買東西未免麻煩。”
王晏對上謝玉琰那澄明的目光:“你想另開一市?”
謝玉琰搖搖頭:“咱們南一廂坊挨坊,道路也不夠寬,街面房不多,難成局勢,不過若是能早晚開攤子去賣,不耽擱白日裡行車、行人,衙署該是能應承吧?”
既然王晏過來試探,她也不能讓他白走一趟,有些事就乾脆敞開了說。
王晏沒有迴應,停頓片刻反而道:“你爲的不是早晚市,你看上的是御營。”
他當真是反應極快。
御營是天家北行時居住的地方,即便天家不至裡面也有駐軍,現在北方戰事停歇不假,但駐軍卻沒有全都撤走。
光憑裡面的上百人,足夠帶動一個早晚集市。
更何況除了留營的將士之外,裡面還有些隨軍做雜事的工匠、民夫和軍屬。從前御營周圍不準有閒雜人等逗留,現在坊市都已經打開,御營的管束自然也會鬆懈一些。
王晏道:“既然沒了戰事,留營的兵馬早晚撤走,到時候你要如何?”
謝玉琰半點不着急:“反正又沒鋪面,大夥兒再去旁處謀生也就是了。”
就這樣?
王晏神情又是一肅:“我接到京中送來的消息,不日大名府的留營就要動身前往西北。”
狸奴不知什麼時候鑽回了謝玉琰懷中。
謝玉琰聽到王晏的話,落在那厚實皮毛上的手微微停頓,下意識道:“大……”
腦海中瞬息萬變,謝太后也只是晃了個神兒,立即就歸於平靜。
“大人,說的可是真的?”
方纔的異樣,看起來就似被王晏的話驚到了。
王晏眼睛中閃過一抹異樣的神采。
謝玉琰望着王晏:“大人沒收到京城來的消息。”
這個王晏與當年她在院子裡遇到的老宰輔完全不同,也因此她纔沒怎麼用心去防備,甚至從他手中討便宜。
要知道當年她與王淮去拜見王晏時,足足被他留在院子裡一個時辰,她身上的新衣都被汗水浸透了,脊背又要挺得筆直,不敢有半點失禮,百無聊賴之中,不得不盯着宰輔衣襟上的蝴蝶看。
王晏醒來看向她時,她只覺得那眼瞳深邃,讓人看不出任何情緒,卻又能將她心中所想全部捲入其中。
她還以爲宰輔有話要說,等了許久,宰輔起身走到她身邊,那高大的身影籠罩在她頭頂,當她想要擡起頭去看時。
宰輔向王淮要了課業。
那天晚上王淮被打得挺慘,她溜去探望,王淮趴在軟墊上,正在背書。
“他考蘇校理的詩,我都背出來了,還與他說,你我兩年前就能倒背如流。”
她問:“然後呢?”
王淮咬了一口餅子:“然後他就讓我倒背。”
她聽到這裡忍不住笑出聲:“那你背錯了?”
“沒有,”王淮道,“咱們從小就玩這個,如何能錯,可他向我父親說……”
“學了許多年,只懂得戲耍文章。”
後來那陣子王淮時時捱打,後來乾脆被關在家中不得在人前走動,這樣又過了些年,直到王晏重病,去往王淮家中休養,她又去王家做客。
說來也是巧,王晏在王家過世時,她正好就在王家,王淮說,王家準備了幾套衣袍,王晏選了深色的穿着,治喪的時候,棺槨裡裡外外都是深色。
既然趕上了宰輔的喪事,他們也不能就此離開,出殯當日又有一隻蝴蝶飛過來,落在了她衣袖上。
其實謝太后還是很怕蝴蝶的,於是使勁將蝴蝶抖落,擡腳踩了上去。
短短片刻,謝玉琰思量了許多事,等她回過神來,發現王晏一直在瞧着她。
他的目光深沉,將情緒收斂其中。
“你與永安坊的人商議好了如何開早晚市?”王晏的神情重新歸於平靜,彷彿剛剛的試探和交鋒都不存在。
謝玉琰道:“我要辦鄉會,先吸納永安坊坊民,我會給他們特製的爐竈和藕炭,幫他們打造用具,待他們賺了銀錢,再將置辦這些的銀錢給我,若是虧了,那些物什我只收一半銀錢。”
這就是她說的“凡同會者,財物、器用、車馬、人手皆可相助相借”,她定的規矩,自然從她做起,也會成爲鄉會的基石。
原來他們在堂屋裡說的是鄉會,怪不得一個個那般激動。
“你是在聚民,”王晏沒那麼容易糊弄,“說是鄉會,辦的卻是里正、坊正的活計。”
“大人誤會了,”謝玉琰怎會認輸,“我們鄉會只做與買賣有關之事。”
“何處不與錢財有關?時間久了誰又能分得清?到時候那些坊民,是聽坊正的,還是聽你的?”
“朝廷的事自然聽坊正的,”謝玉琰道,“坊正背後是衙署,我背後……”
“是人心。”
三個字從王晏嘴中說出來,目光也變得凌厲,彷彿一定要揭穿她藏匿在其中的真正意圖。
張氏嚇得手腳冰涼,旁邊的於媽媽也擡起頭來。
謝玉琰微微一笑,就似站在垂拱殿上,看那句句相迫的宰輔,她不再周旋,徑直承認:“對,我要的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