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天黑,氣溫驟降,寒風呼嘯。
徐慶在荒涼的地裡和三虎子稍微聊了半響,就轉身騎上摩托車,返回肉聯廠。
他知道,三虎子是個很有想法的人,就是出身拖累了。
否則,依三虎子的聰明,三個許大茂都比不上。
起碼到處對女的瞎撩哧的毛病沒有。
而且做人本分,能力也還不錯。
雖然文化不高,但徐慶依稀記得,當年他第一次到三虎子家的時候,曾瞧見屋裡擺放着一些書籍。
所以,這也是他爲什麼在許大茂和三虎子之間,選擇拉扯一把三虎子的原因。
回到肉聯廠,徐慶把摩托車一停,二麻子就從辦公室裡跑出道:
“慶子,你二叔來了(二爸)。”
徐慶一愣,擡手掀開門簾,朝屋裡一瞧,見二爸徐廣進正跟裹着軍大衣,坐在沙發上,凍紅的雙手捂着搪瓷茶缸,在爐子跟前烤火,便忙兩步走到跟前道:
“二爸,你怎麼不提前知會一聲,我好安排人回鄉裡接你上來。”
頭髮已有些發白的徐廣進,咧嘴嗯了一聲,臉上如田壟的皺紋裡滿是笑意,放下茶缸道:
“今天公社的拖拉機要進城,我就坐着直接來了,哪用得着伱專門讓人接我。”
徐慶掏出身上的煙,見煙盒裡空了,走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重新取出一包牡丹,撕開包裝,捏出一根,遞給二爸徐廣進,然後在身邊坐下道:
“二爸,您家裡還好吧?我兩個堂弟他們的光景怎麼樣?”
徐廣進滿臉笑容道:
“好,都好,這改開後,咱們村裡人的日子,跟十來年前可大不一樣了,家家戶戶分了地,都幹勁十足,日子都比去年還強些,我家那倆小子,今天託你這當哥的福,一個是咱們村村長,一個是大隊會計,也算是出息了。”
徐慶笑着掏出打火機,幫二爸將煙點着道:
“二爸,慶軍和建國的事,跟我沒太大關係,主要是公社書記,人家器重,我只不過是隨口給說了一聲而已。”
徐廣進常年在地裡勞作,大半輩子過去,腰身一直微弓,縱然不捏鋤頭幹活,也難以挺直,深邃的眼窩裡露出急色,嘴上卻始終沒話說出,隔了半天才道:
“小慶,要不是你,咱們村的村長,慶軍哪能選上,還有建國,他在村裡多少年了,大隊上也沒說找過他去當那會計,今年大隊的人,能主動上家叫他去,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的。”
徐慶笑着把自個手裡的煙也點着,抽了一口。
徐廣進說完,頓了頓,難得又開口繼續道:
“小慶,二爸我是沒啥文化,斗大的字也不認識幾個,話跟其他人比,也不多,更不太會說。
可我心裡清楚,你兩個堂弟,是沾了你的光兒,你在城裡出息,咱們公社的人,這兩年裡,都傳遍了,公社書記跟前,你的面子,比我都好使。”
徐慶見二爸這次來城裡,話說的比起以往,多了不少,精神頭好像也比前兩年要好,笑着道:
“二爸,不說我了,您這次進城來,是有啥事嗎?”
徐廣進點點頭,嘬着煙道:
“你爺爺奶奶在城裡跟着你們住了幾年,眼看今年也馬上到年底了,我這次是專門接他們回去的。”
徐慶頓時皺眉道:“二爸,別介,讓我爺爺奶奶就在城裡繼續住着把,他們有個頭昏腦熱啥的,在城裡看病也方便。”
徐廣進嘆着氣道:
“小慶,你還小,不明白,你爺爺奶奶他們上了年紀,總留在城裡,不是個辦法,人老了,得回村裡住着才舒坦。”
二麻子坐在一旁,沒插話,用火鉤子在爐子裡撥了撥,讓火燒的更旺了些。
徐慶思索着二爸的話,靜靜抽菸。
他這兩年裡也確實感覺出爺爺奶奶住在城裡,有些悶悶不樂。
大院沒能說話的同齡人,他們走路不利索,拄着柺杖出大院遛彎,也是在衚衕口轉轉,就轉身回來。
沒多少認識的人,想找個能說話的,也找不見。
半響後,徐慶點點頭,答應了二爸的要求。
沒法子,一直這麼下去,強留爺爺奶奶在身邊,只怕兩位老人沒病也會心裡悶出病來,回村裡,好歹還有五爺爺他們在,能一塊說話、散心。
在辦公室呆了一小會兒,徐慶就帶着二爸徐廣進先回了城裡。
愛國和豐銘下班回來後,徐慶把二爸的想法,給二弟和三弟說了一聲。
徐愛國沒着急說話,望着坐在炕上的爺爺奶奶,眼中滿是不捨。
徐豐銘則抽着煙,對二爸徐廣進道:
“二爸,您這幹啥嘛,我爺爺奶奶跟着我和我大哥,二哥,住在城裡挺好的,有吃有喝,咱們村裡,連個診所都沒有,萬一我爺爺咳嗽的老毛病犯了,您上哪給他買藥去?”
徐廣進坐在炕沿上不說話,眉頭緊鎖地抽菸,扭頭看向坐在炕上的爸媽,想聽聽他們的意思。
兩位老人戴着助聽器,能清楚徐豐銘的話,皺巴巴的雙手抓住豐銘的衣襟道:
“我們在這兩年多裡,跟着你們沒少享福,也該回村裡了。”
徐豐銘不樂意道:“奶奶,這才哪跟哪啊,您跟我爺爺就好好在城裡住着,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呢。”
三個多月沒抽菸的爺爺,攥着磨的光溜溜的旱菸杆,戳着徐豐銘道:
“剛當了個廠長,脾氣就大的收不住了是嗎?
你二爸也是爲你們好,你們跟你們的媳婦,每天都要上班,我和你奶奶回村裡住,你們也不用上班還惦記我們。”
說着,掏出手絹,咳了兩聲。
徐豐銘見狀,沒敢吱聲。
徐廣進把菸灰彈在徐慶放的白瓷菸灰缸裡道:
“豐銘,你別犟,這事二爸我跟你大哥都商量好了,你們往後好好上班,過你們的日子,等啥時候不忙了,抽空回來村裡,再看你爺爺奶奶。”
徐豐銘猛嘬兩口煙,看向自個大哥。
徐慶點了下頭。
徐豐銘徹底不再說話。
劉愛倩和唐秀娟打着圓場道:“咱二爸說的對,有時間,咱們可以一塊回村裡探望爺爺奶奶。”
徐鴻志趴在桌子上,寫着作業,但此時有些心不在焉,不停地扭頭張望坐在熱炕上的太爺爺跟太奶奶。
他已經上學,不跟堂弟鴻福和妹妹巧馨似的,啥都不懂。
趴在兩個老人身邊的徐鴻福跟徐巧馨,兩個小傢伙,把狸貓小灰摟在身邊,烏溜溜的小眼珠,轉來轉去,感覺到有些什麼不對,卻想不明白。
廚房做飯的馮嬸,一直沒出來,圍着圍裙,站在案板前,用擀麪杖輕輕擀麪。
竈臺的火,呼呼燒着,煤球通紅,鍋蓋縫隙處,白色水蒸氣直冒。
夜黑了好久,凍的人在院裡都立不住了,馬靜紅推着自行車纔回到大院自家。
吃着晚飯,聽說二爸要接爺爺奶奶回村裡。
馬靜紅朝自個男人看了兩眼,見不說話,瞬間明白,說道:
“二爸,您這兩天在城裡先歇息歇息,我明天跟愛倩和秀娟,還有曉雅,好買些東西,等我慶哥僱好了車,再送你們回去。”
徐豐銘接茬道:“二爸,我大嫂說的對,你好不容易進城一趟,好好轉幾天。”
徐廣進嘬着煙,想了想,道:
“那行吧,曉雅兩口子還不知道,明天他們倆過來也再見見,後天我帶你爺爺奶奶他們再回去。”
徐豐銘抓耳撓腮,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才留一天時間,這.
徐豐銘準備朝二哥愛國遞了個眼神,示意幫忙說道兩句,再緩幾天。
可徐廣進把兩個鼓囊囊的麻袋打開,將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全都倒在炕上道:
“小慶,愛國,豐銘,這些是我跟你二媽幫你們帶的點咱自家地裡種的東西,花生和瓜子今年年收成不太好,你們跟曉雅,四家分一下,南瓜倒是結了不少,個頭都大,裝了八顆,你們一家兩顆。”
徐鴻志站在炕沿跟前,望着八斤多的大南瓜,雙眼瞪的溜圓,捧在懷裡掂了掂,興奮道:
“二爺爺,您家種的大南瓜,真大!”
徐廣進看着個頭都比炕沿高出好大一截的徐鴻志,用滿是老繭的雙手摸着腦袋,俯身笑道:
“鴻志,一年多沒見,你個頭又長高了,來,讓二爺爺好好瞅瞅。”徐鴻志抱着南瓜,小身板挺的筆直。
徐廣進端詳片刻,朝侄子徐慶道:
“小慶,你兒子用不了幾年,就成大小夥子了,你可得好好掙錢,到時候給他娶媳婦。”
徐慶苦笑道:“二爸,前年豐銘才結婚,我兒子還早着呢。”
徐廣進略有凍傷的臉上擠出笑容,擺手道:
“不早了,我跟你爸十來歲的時候,你爺爺就給我倆打聽上媳婦了,你忘記你十七八歲的時候,你爺爺是怎麼催你結婚的?”
徐慶忙道:“二爸,孩子面前,咱不說那些。”
徐廣進哈哈一笑,伸手從兩個麻袋底裡,掏出紅薯和核桃,塞到放下南瓜的徐鴻志手中,又斜擰身子給了很少見他,有點怯生的鴻福和巧馨各一把。
徐鴻福跟徐巧馨縮在兩位老人身邊,怯生生道:“謝謝二爺爺!”
徐廣進臉上的笑容更盛起來,嗯了一聲,身子直起,瞬間又微彎下來。
恰在這時,傻柱從中院走到徐慶門口,縮着身子推門進來道:
“慶子,我屋裡收拾好了。”
如今徐慶跟愛國,豐銘,三家都住在大院裡。
自家的屋子,一點不寬裕。
徐慶跟媳婦和兒子,閨女,住自家主屋。
隔壁小屋是爺爺奶奶。
在後院蓋的兩間磚房,一間,愛國一家三口。
一間保姆馮嬸住。
而聾老太太留下的主屋,豐銘一家三口住了。
至於小屋,秦淮茹這些年一直給棒梗租着。
徐慶又不能說,二爸今天來了,就把小屋讓棒梗立刻騰出來。
只好安頓二爸上中院傻柱屋裡住下。
徐慶聽見傻柱的話,掏出身上的煙,給遞了一根,扭身朝二爸徐廣進道:
“二爸,您今兒累了一天,要是困了的話,今兒您早點過去歇着。”
徐廣進從炕沿上站起身道:“那成,我先去歇着了,坐了一天拖拉機,身子骨都快搖散架了。”
徐慶和二弟,三弟,一同送二爸跟着傻柱去了中院。
夜幕漆黑,一連幾天都是如此,但是沒下雪。
白天也陰沉,太陽只能在中午時候,隱約瞧見。
但之前的幾場雪,卻使得寒意更深起來。
一夜過去。
清早,徐慶沒着急去上班,上午也沒去郊外肉聯廠。
中午天氣暖和點的時候,他纔出的門,去肉聯廠之前,順帶着把明天要用的汽車僱好。
下午沒到五點,就回了大院。
前院裡,一大媽見徐慶今天回來的比昨天還早,笑盈盈道:
“小慶,你妹妹曉雅剛剛回來了,手裡拎了不少東西,你快回去吧。”
徐慶朝像大院情報員似的三大媽道謝一聲,推着摩托車,就直接回了後院自家。
他知道妹妹今天爲啥這時候沒在糧站忙,而是回來大院。
因爲爺爺奶奶,明天就要回村裡。
一回到後院,徐慶把摩托車在屋門口停好,一掀開棉門簾,就看到妹妹拉着爺爺奶奶的手,依依不捨的說着話兒。
“爺爺,奶奶,我給你們買了些補身體的東西,你們拿回去可別不捨得吃。
感冒藥,還有止痛片,咳嗽藥,我跟我嫂子靜紅也買了些,都裝網兜裡了,你們要是生病了,就讓我二爸幫你們看看該吃哪種。”
徐慶進屋後,沒打擾妹妹跟爺爺奶奶,坐在二爸徐廣進身邊,小聲道:
“二爸,汽車僱好了,明天早上九點。”
徐廣進擡頭瞅向一旁眼眶都泛紅的侄女,靜靜抽菸,一個字沒說。
轉過天一早。
徐曉雅跟劉建軍就一塊來了大院。
曉雅幫着嫂子靜紅、愛倩、秀娟,一塊整理爺爺奶奶的的衣服。
徐慶和二弟,三弟,以及妹夫建軍,四人也一同幫忙。
忙活完,吃過早飯,汽車停在衚衕口後,徐慶帶着弟弟妹妹,和兩個弟媳婦,妹夫建軍,跟着二爸,攙扶着爺爺奶奶,朝大院外出去。
同住在後院的二大媽,中院一大媽,前院三大媽,她們從不上班,一直呆在院裡操持家中事情,昨天就知道徐慶的爺爺奶奶要回村,都主動幫忙拎東西。
一方面是出於同一個大院住戶的情面。
另外一方面,徐慶兄妹都出人頭地,前些日子給大院爭到‘先進大院’稱號。
再加上愛國和豐銘都當廠長。
徐慶雖做生意。
但徐慶的分量,在她們三位心裡,比愛國和豐銘還重。
畢竟徐慶是他們倆人的大哥。
她們幾家還想往後沾徐慶兄妹四人的光,也就搭把手,幫着拿東西出去。
賈張氏心裡怨恨徐慶上週週末沒讓鴻志給她家屋頂掃雪,站在中院,依着屋門冷眼瞧。
徐慶跟弟弟妹妹,誰都沒搭理。
當衆人出了大院,徐慶和愛國,豐銘,建軍,把東西全都塞進後備箱,放的滿滿當當後,扶着爺爺奶奶,坐上汽車。
徐廣進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朝徐慶一個勁兒地招手道:
“小慶,我們走了,你們都快忙你們的去吧,今天不是週末,別耽誤你們上班。”
徐慶推着摩托車,轉身讓二弟,三弟和媳婦,妹妹他們都上班去,他自己則騎着摩托,跟在汽車後面,一同去往城外。
到肉聯廠跟前,徐慶從自個廠裡,裝了三十斤豬肉,交給二爸,讓拿回去跟爺爺奶奶好吃。
徐廣進推辭道:“小慶,你開肉聯廠是爲了賺錢的,這麼多豬肉,拿回村裡吃,那成啥了,你快拎回你廠子,留着賣吧。”
徐慶沒理會,示意司機開車。
司機笑着搖搖頭,發動汽車,一溜煙就走遠了。
這時候,天空零星地飄起雪來,紛紛揚揚,悄然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