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辛奈從鏡湖的禁咒中被喚醒,感覺有什麼溼漉漉的液體黏在了自己的臉上。四周滿是冰冷的氣息,不斷竄進她的身體裡,使她想起來霜雪遍野的九幽山和不斷死去的黑袍咒術師。
萬籟俱寂的湖面上倒影着細碎的星光,被清寒的夜風一吹似乎還能嗅到星光中帶着的幽冷味道,一滴蘊藏着強大欲唸的血液就在這一刻落進了冰冷的湖水中,沒有被水消融反而卯足了力氣鑽入了湖底那方透明的結界裡,將其衝破了一個小小的口子,頃刻間血色的光輝浸染了整片湖面。
白辛奈緩緩的睜開雙眼,那滴血不偏不倚正好沒入她的眉心,幻化成一朵妖異的六棱花後消失不見。少女摸了摸有些灼熱的額頭,那雙深不見底的的眼眸裡劃過一絲異色。
這方可以壓制住世間所有邪物的水面上,竟開始長上來一朵朵紅色的曼珠沙華。不潔不淨,象徵着死亡的紅色花朵開的異常豔麗。
白辛奈着了一身絳紫色的衣衫,發間沒有多餘的裝飾只有一支嵌着一顆碧色珠子的桃木簪。她此刻正站在這片血色的花海之中,紅色的濁氣攀附上她那雙白色的繡鞋,似要將那花鑲嵌上去一樣。
每走一步,身後的曼珠沙華就會隨即枯萎,美的讓人窒息的景色包裹着一個清冷的少女,這是雲陌在閉上眼之前看到的最後一幕。
在一堆散發着腥甜氣味的血泊中,白辛奈看到了一縷即將離開軀體的魂魄,居然還是赤紅色的。她有些詫異的看着這縷努力掙扎着不想破滅的魂魄,自語道:“好強的慾念,難道就是他的血打破了白裡遇設下的虔咒?”
她卻並未打算要救他,魂魄既已離體憑她的力量還做不到令其死而復生。同腳下的那具毫無生息的軀體錯身而過的瞬間,有一個縹緲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純白色的光芒隨着那個聲音的不斷重複而纏繞住她的四肢和心臟。
她怔怔地摘下發髻上的木簪,像一個被人操控着的木偶一般按着聲音的指示對着簪子上那顆珠子唸了一個返生咒,珠子彷彿有了靈性似的對準了她的心口,心頭血被一點一點地吸走,直到珠子的顏色完全變成赤紅。少女的臉色蒼白到近乎透明,卻還是迅速地將珠子嵌進男子的心口,映着赤紅色的光芒,漸漸回過神來的她纔看清楚眼前這個男子有着一副極爲好看的皮相。
世人喜歡將這塊古老的憫月大陸比作是一個沉睡的巨人,巨人的身軀千百年來都是人族的領地,他的心臟是都城朝櫻,四肢分別是琉璃海、夢覺城、青州山和至今不被世人所知的泠淵,而他的頭顱則爲鬼妖兩族所有,他的雙眼一隻爲忘川,另一隻便是相傳生長着鮫人的梵息海,鼻子爲墨黑色的百鬼山,傳說山中的水脈連接着殤水,使得百鬼山的邪氣浸塗的整座山都長不出一株綠色的植被來,他的嘴巴是終年迴盪着紅粟靈甜美歌聲的枯凰域,枯凰域中妖鬼混雜而居,而它現在的主人據說是個十歲的女童。
繼四百年前神族隕世後,這塊大陸就由人、鬼、妖三界把持着。人族仰仗着樓拓族的白袍咒術師和君王牧野氏的月神之力,在三族中一直都是最強者,其次是野心勃勃的鬼族和因爲一直沒有妖君降世成了一盤散沙的妖族。
十八年前爆發在人、鬼兩族之間的那場血月之戰,最終以人族將整個鬼族封印進忘川而結束,人族亦爲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成千上萬人的性命都在這一戰中斷送。
然而潛伏在暗處的邪惡力量卻從未被徹底消滅,它在等待着一個捲土重來的時機,好將整塊大陸都拖入無盡的深淵之中。
此刻的月色像是糊了一層糖衣一樣,朦朧而散漫。白辛奈行走在這樣的夜色裡,身前是四張符紙所化的小人,正賣力的託着一個仍在昏迷中的男子。
那男子雖然蒼白着一張臉,可卻有着畫裡的容貌,是由最好的畫師一筆一畫細細的勾勒出來,尤其是那一筆落在脣上時,大抵是用盡了畫師全部的心力。
他的上脣比下脣稍薄,嘴角的弧度上翹到恰到好處,上脣的脣峰之間還擁有着明顯的脣珠,使之看上去就像一把完美的弓,因失了血色而顯得蒼白的脣,更像是兩片雪白的花瓣一樣帶着致命的誘惑力。
只是從他身邊路過的這些提着燈,着裝一致的女人卻並未側頭看他一眼,因爲白辛奈設下了一個結界,將自己和他隱藏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她是一名天資卓越的咒術師,年僅十八歲就已經修習到了水行。金木水火土這五行相生相剋,而每一行所對應的咒也都不盡相同,每跨越一行都需十幾年的刻苦修習。
所以世人口中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咒術師根本就少之又少,白辛奈只知道那麼一個——樓拓一族的族長白裡遇。
那個人是整個憫月大陸上最強大的咒術師,也是現任的大司命。而位於鹿胥野的樓拓一族,更是世人心中的守護神,以重明鳥爲族徽的白袍咒術師向來肩負着除魔衛道,守衛人族的重任。
而自己不也是從那裡來的嗎?這顆心到底有多麼污穢不堪,那個人纔會將自己囚禁在鏡湖底下?
少女的步子有些凌亂,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不知道這座龐大的迷宮的出口在哪裡?繁複華美的殿宇就像漂浮在旖旎的流光中,困住了一顆又一顆貪慕虛榮的心。
“真正污穢不堪的人是他纔對。”她開始有了一些惱意,一把奪過了女人手裡那盞明亮的宮燈,不去理會隨之而來的那聲驚恐的叫喊聲,而是對着宮燈唸了一個“引咒”,明黃色的火光剎那間變成了碧綠,浮在半空中的燈,正引着它的主人朝着她心中所想之地而去。
在路過那座最奢華的宮殿時,白辛奈開始記得了一些,這些記憶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卻不屬於她。
這裡是王宮,牧野家的王宮。
她不由的擡頭望了一眼那座燈火通明的殿宇,裡頭端坐着一個神色疲憊的男人,在他的面前整齊地擺放着一堆奏摺,那張不那麼快樂的臉卻在看見一個和自己一般年紀的少女時,露出了溫暖的笑。
她聽見男人半帶着笑意半帶着不捨的對少女說道:“孤的歡兒長大了,當嫁給這個世上最好的兒郎。”
“歡兒誰也不嫁,要一直陪在父王身邊。”少女撒嬌的聲音帶着理所當然的親暱。
“連宋時洲也不嫁嗎?”
“他呀......”少女想起了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來,有些害羞的不再說話,卻引來了男人一陣舒朗的笑聲。
白辛奈有些狼狽的別過頭去,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敏感又自卑的人,卻獨獨不願將軟弱的一面顯露在人前,總是裝的麻木又自負。
從鏡湖的“虔咒”中出來後就一直折磨着她的恨意,在這一刻變得尤爲清晰和灼熱。
沒有人生來就是孤兒,那個人養了她十八年,騙了她十八年,他逼着她強大,逼着她堅韌,逼着她不止一次的想要親手殺死他。
而就在白辛奈離開鏡湖後,一襲素衣的女子立在湖心之上,將一朵純白色的花緩緩的放入那個已被修復好的虔咒中,看着那朵花慢慢變成了一個女子的模樣,清秀的鵝蛋臉如同鮮花一般嬌嫩。
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天晚上的星辰,同四百年前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