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幽暗的燈影籠罩着一張陰沉而失了活氣的臉, 他垂下來的睫毛微微的顫抖着好掩藏住那對暗冷眼瞳裡的痛色。
雲衍的身前是一具冒着寒氣的冰棺,棺內卻並無一人,有的只是一縷淡色的魂魄。他的雙手緩緩地撫上棺蓋, 隔着一層寒冰看着裡頭的這縷魂魄。
這纔是他的阿阮, 一出生就被自己的心魔殺死的女兒。而現在佔據着阿阮身體的那個人, 是十八年前一息尚存的鬼君夷戈。
ωωω •ttKan •¢O 淡色的魂魄像是感應到了什麼, 不斷地匯聚在棺蓋上, 凝幻出一張沒有五官的臉來,雲衍卻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在看着自己,悲傷而痛苦。
他要用阿阮的魂魄來製成真正的鬼偶, 他最虧欠最心愛的女兒,卻要親手將她徹底地毀滅掉。當仇恨已經長成參天大樹, 溫煦的風便再也撼動不了粗壯的樹枝。
頃刻間所有的光亮都被一個玄色的咒所取代, 詭異的圖案騰起在冰棺之上。地宮的四壁, 所有閉着眼睛的頭顱都睜開了赤紅色的眼瞳,從中涌現出的無比興奮的光芒, 似乎在等待着重生之時的到來。
冰棺在一點一點的消融,整個地面剎那間開滿了白色的冰花,每一朵都入地三尺,亡靈低吟的唱詠聲伴着獵獵的陰風灌入這個笑容詭譎的男人耳中。他的雙手之間融合着那縷魂魄,他的眼瞳中翻騰着慾望和仇恨堆積而成的洪流。
“父親。”刺破心臟的聲音傳來, 雲衍已經來不及收手, 祭獻儀式正在繼續, 那縷魂魄被精確的分割成一個個的魂點, 每一聲痛不欲生的叫喊聲, 透過另一個世界迴盪在陰邪之氣肆虐的地宮中。
無數個淡色的魂點像是風沙一樣漱漱地散落在開滿冰花的地面,白色的冰花瞬間染上了鮮血顏色的紅, 和鬼偶的眼瞳一模一樣。
站在正中間的男人,臉上覆着一抹蝕骨的笑,手中緊緊的握着一枚褪了色的同心結。狂躁的陰風席捲着整座地宮,像是地獄之門被打開了一樣,噴涌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惡力量。
這一幕多麼像十八年前,他第一次叫出寧兒名字的時候,只是卻再也得不到一點回應。
被死亡緊緊包裹着的大陸上,入眼的全是倒在血泊中的屍體。彼時的雲衍還是樓拓一族的玄支司晨,一路上他操縱着一個強大的防禦結界,顧不上手臂上傳來的陣陣疼痛,被鮮血染紅的白袍襯着這張本就極爲好看的臉,將所有的慌張不安都堆積在他的眉眼之間。
頭頂上那輪碩大的血月似要吞噬整個凡世,血月之下不知何時開啓了一個巨大的黑色風口,他看見了立在忘川之上的白裡遇,那是衆人口中最具天賦的咒術師,師父認定的下一任族長,是他無論如何努力都擊不敗的強者。
心臟驟然間停止了跳動,所有預設好的不幸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它發生,卻來不及阻止。
“不要......”和這兩個字一起落下的是那雙冷血無情的手將一抹白色推向了風口,那個瞬間所有的理智都被陰冷的風撕成碎片,仇恨像是啐了毒的利刃一樣刺穿他的心臟。
他奮不顧身的追隨着那個不斷墜落的身影,卻他忘記了自己只是一個凡人,忘了那樣灼熱而耀眼的光芒會令他魂飛魄散。他只知道,他要去救回那個被自己小心翼翼藏在心中,捨不得讓她受到一點傷害的女子。
風口處翻騰上來的戾氣侵蝕着他的每一寸皮膚,意識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愛上她的,從前的十七年裡,他從來只把她當做自己的師妹,卻在這短短几個月中,開始一步一步的陷入她的一顰一笑中。
一段紅綢纏繞在雲衍的身上,將差一點就要被戾氣灼燒成灰燼的男子,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九幽山,因着終年不化的積雪,縱然眼下是盛夏,卻還是帶着絲絲冷意。兩隻剛剛修成了靈識的精怪,倚在一處僻靜的窗扉下,細聲的談論着什麼。
“如今這天下可是太平了。”其中一個精怪挺着圓滾滾的肚子,一雙細細的小眼睛舒服地半眯着。
“那可不是,整個鬼族都被封印進了忘川,還有哪個不要命的敢去招惹那幫咒術師?”另個稍瘦一些的嚼着一隻比它整個身子還大上三分的梨子應和道。
“不知道那幫人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將整個鬼族都給封印了?”
胖精怪像是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似得,機警地張望着四周,確定沒有人之後才壓低聲音說道:“據說他們尋到了妖族等待了上千年的妖君,妖君之血是何等厲害之物,只消一滴就可以將我們這些精怪全部殺死。”說完之後它還朝着同伴做了一個死翹翹的痛苦表情。
痩精怪嚇得連手中的梨都滾落到了地上,“那咱哥倆兒可得離那地方遠些,要我說,還是九幽山好,如今這鬼川臧束一死,也沒有人來抓我們煉邪術了。”
“哥哥莫要忘了這新任的族長鬼川蝶,她可不比她爹遜色,只怕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拿我們開刀了。”胖精怪有些憂傷的低着頭。
腳步聲愈漸的近了,兩隻精怪連忙隱藏進了茂密的樹叢之中。鬼川蝶端着一碗冒着熱氣的湯藥輕輕推開門。
瀰漫着藥香的房間中,那張梨木牀上躺着一個面上失了血色的男子,俊美的五官像是冰雕而成的,因陷入昏迷的緣故讓原本冰冷的一張臉柔和了一些。鬼川蝶坐在他的身邊,有些擔憂的撫上這張毫無生息的臉,“雲衍,你爲什麼還不醒過來?”
從鬼川蝶將他救回九幽山,已經整整過去一月有餘,他身上原本被戾氣灼傷的傷口也已經慢慢恢復,可是卻始終沒有甦醒的跡象。
碗裡的湯藥是鬼川蝶費了好大的力氣從九幽之巔採來的霧蓮,而霧蓮周圍佈滿倒荊刺,讓她一雙白嫩的手上如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傷口。
父親死後,鬼川蝶雖然成爲了新一任的族長,但九幽族因着血月之戰,元氣大傷,僥倖存活下來的也多數無法從那一戰的陰影中走出來。
有好長一段時間鬼川蝶都沉浸在深切的悲痛之中,她恨殺死父親的樓拓族,更恨自己沒有能力替他報仇。這段日子,她每日都陪着重傷的雲衍,卻也在無形中靠着他的陪伴從喪父之痛中走出來。
下一刻,沒有防備的對上了一雙遊離於清明和混沌之間的眼睛,讓鬼川蝶的面上透着濃濃的欣喜。
“這裡是哪裡?”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卻足夠讓鬼川蝶的心跳驀然加快。等到雲衍的視線落在鬼川蝶身上時,她的臉頰已經染上了一抹紅暈。“先把藥喝了吧。”
“寧兒,寧兒怎麼樣了?”陡然清明的眼神,帶着難以掩飾的擔憂。
鬼川蝶神色立即變得霜降一般的陰寒,狠狠的將端在手中的湯藥擲到地上,“她死了,就死在你那個尊敬的白師兄手上。”
尖細的聲音重重地撞擊着心臟,使得雲衍整個人頹然的怔在了牀上,眼底是快要溢出來的悲痛。
“她有什麼好,不過是一隻下賤的妖。”鬼川蝶紅着眼,朝着雲衍大聲吼叫着。她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救得他,不是讓他在這裡記掛着別的女人。
“住口。”
鬼川蝶哪裡受過這般委屈,紅綢帶着她的憤怒,狠狠的朝着雲衍揮去。他明明可以躲開的,她以爲他會躲開的,直到白衣上沁出大片大片的鮮血時鬼川蝶這纔有些慌張的收了手。
“啪。”的一聲關門聲過後,整個屋子終於安靜了下來。今日的陽光格外的好,卻暖不了一顆慢慢死去的心。
雲衍的手上握着一枚小小的同心結,染上了血液後越發的紅豔了起來,悲傷不斷的涌上來,將他整個人淹沒,連帶着呼吸都變得尤爲刺痛。
窗外兩個一低一高的聲音迴盪在腦海中,“據說他們尋到了妖族等待了上千年的妖君,妖君之血是何等厲害之物,只消一滴就可以將我們這些精怪全部殺死。”
手背上凸起的經脈上落着一滴滾燙的淚水,那個聲音從顫動着的身體中逃出來,裝滿了整整一間屋子。
“我叫半夢,浮生半夢,只告訴了你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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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川蝶還是如願嫁給了雲衍,即使他不愛她,可是鬼川蝶卻相信總有一天,自己可以取代那個人。而爲了等到這一天,足足耗盡了她全部的生命。
九幽山的冬季來臨時,到處都是銀裝素裹。從前鬼川蝶最不喜這個時節,而今卻不同了。因爲在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落在須臾臺的時候,她懷上了雲衍的孩子。雖然這個孩子是她處心積慮得來的,可她卻總以爲雲衍或許會因爲孩子而對自己有所不同。
她到底還是太高估了自己在雲衍心中的地位,直到春風將屋檐的積雪吹化,他才第一次認真的注意到自己已經高高隆起的肚子。鬼川蝶想到自己從前是一個多麼要強的人,而今卻因爲眼前這個男人放下了所有的尊嚴。
快要臨盆的那些日子裡,雲衍一次都沒來看過鬼川蝶,這些日子以來,他慢慢接替她成爲了九幽族真正的族長,鬼川蝶開始有些懷疑他那時答應娶自己是不是因爲這個緣故。
她的脾氣也隨之變得益發的暴躁,動不動就將屋內的擺設全部砸碎,而後在一堆碎片中頹然無措的哭泣着,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見到雲衍的時候,明渠的荷花開的正好,他就站在那片碧色嫩紅之中,回眸間奪走了自己全部的心跳。
雲衍終於還是將她從冰涼的地上扶起,替她包紮好手上被碎片割破的傷口,她突然就用力的抱住了這個男人,卻可以感受到他的心離得自己很遠。
“你還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不帶一絲情愫的淡漠,“不要再鬧了。”
鬼川蝶不甘心地盯着那雙眼睛裡涌動着的暗流,像是一潭幽深的池水一樣落不進一點光亮,冰冷刺骨。
那之後,無論她再怎麼鬧雲衍都不曾踏入她的房間一步,就連整個九幽山都尋不到他的蹤影,鬼川蝶害怕他會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這個世上。
她挺着一個大肚子心急如焚地派人去尋找,心中的不安在不斷地增強,就像這山間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傾盆大雨一樣。
“她肚子裡懷的那孩子可以助我重生,我們有共同的仇人,沒有我,你根本無法打敗白裡遇......”女人的聲音壓得很低,可鬼川蝶還是識出了那個聲音是鬼君夷戈的。驚恐一下子從心裡長上來,肚子傳來劇烈的疼痛,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門被人打開,屋內的燈影有些昏暗,而屋外早已雷聲大作。耀白色的閃電劃破夜空,照在那張看不出情緒的臉上。
“夫君......夫君......好痛......”鬼川蝶抓扯着帷幔,汗水不斷地流淌下來。
“你根本不愛她,答應吧,這筆交易,答應吧......”那個魅惑的聲音不住的在雲衍的腦海中迴盪着。
“夫君......啊......”鬼川蝶感覺自己快要死了,疼痛無休止的折磨着她,力氣被一點點抽乾,心底的恐懼像是一個無底洞一樣不住地將她往下拉。
“寧兒死了,她不是寧兒,不是......”雲衍心中的魔已經快要將他吞噬,屋外是急促的雨聲,屋內是鬼川蝶痛苦的叫喊聲,而他徘徊在黑暗和光明的邊緣,大半個身子卻已經傾向了前者。
“我答應你。”這四個字從雲衍的口中說出,此刻他的一雙眼睛正透着被慾望和仇恨操縱着的瘋狂。陰邪的重紫色光芒隨即朝着鬼川蝶撲去, “夫君......你要做什麼......不要......”
濃重的血腥味在這場大雨中被不斷放大,牀上是已經死去的女子,一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滿是驚恐,血液順着牀沿流淌下來,在這間被設下了結界的屋子裡幻化出來一朵朵紅色的曼珠沙華。
雲衍伸手合上了她的眼睛,眼前這張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還是那個高傲暴戾的妖女嗎?
牀上那灘血污中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啼哭聲,讓雲衍有些詫然地回過頭,等到目光對上那兩個小小的嬰兒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鬼川蝶這一胎懷得是龍鳳胎,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爲自己生下了一個兒子。雲衍有些欣喜地將孩子抱在懷中,卻未看見嬰兒的心臟處極快的流淌過一絲純白色的光芒。
而那個從出生到現在都未發出過一點聲響的女嬰,烏黑的眼珠動了一下,小小的臉上露着一抹詭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