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少爺,少爺。”

五更天兒裡,我還雲裡霧裡睡得正香甜,外間傳來了小六尖尖細細的叫喚聲。

我想起來了,是我叫小六給我當這人體鬧鐘的,於是忙張開眼睛,翻身坐起,果然,時靜銘已經起了,正坐在牀沿兒上看着我呢,手裡還提拉着一隻鞋。

我把他手裡提着的鞋扔到地上,擡手捋了把他的頭髮,“今天咱們不穿這個。”然後衝着外間的小六喚了一聲,“進來吧。”

“是。”小六捧了一摞衣裳走了進來,最上面的赫然是一雙嶄新的鞋。

“放這兒。”我指了指我身邊。

“哎。”小六把東西放在了牀上,隨即乖覺的一溜煙兒的閃了。

“今天第一天上學,咱們穿新衣裳,啊?”記得我當年第一天上學,老太太也是新衣裳新書包的這麼給我收拾的。

時靜銘低垂着的眼瞼刷地撐了起來。昏黃的燭火下,那黑水晶似的一雙眼閃爍着粼粼的波光,瑩潤的能滴下水來。

又捋了把時靜銘散到臉上的頭髮,我伸手把小孩兒已經穿到身上去的衣裳輕輕地剝了下來,再展開牀上小六抱來的那一堆新衣裳,一件一件的給他重新套上去。手底下的小孩兒也人偶一樣的,只隨着我的手的擺佈。

穿完了上身的衣裳,我拿了鞋襪蹲到了小孩兒面前,正要去擡小孩兒的腳,時靜銘一把按住了我的手。

一雙眼睛越發的盈盈欲滴。

我把他的手給拿開了,握住了他的左腳踝,一點兒一點兒的把襪子給他套上去,再把鞋給他穿上。穿完了左腳,還不等我去伸手,他已經配合的把腳伸到了我面前。

我捏着鞋襪套了上去。

穿完了衣裳,我拍拍他的肩,“站起來我看看。”

他默默地從牀上站起來,站到了我面前。

我伸手把他皺着的衣角抻平了,“行了。”

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我又把牀上最後的一件東西放到了小孩兒手裡——一個新書包。

本來準備說一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就像老爹老太太當年第一天對我囑咐的那樣兒,可是這孩子已經夠勤奮的了,所以話到了嘴邊兒上,我又咽了下去,只笑着說了一句,“好好念,少爺可就等着喝你中狀元的喜酒了啊。”

沒想到小孩兒竟然重重的點了下頭。

這孩子!

我再摸了摸他的發頂。哎,老爹老太太當年的心情,我算是徹底體會到了。

時靜銘是公主娘派的專人送到書院去的,所以我也就不去湊那個熱鬧了。送走了小孩兒,我閒着沒事兒,於是重又躺回牀上,睡起了我的回籠覺。

這一覺睡醒,日頭已經移到了窗口了,明晃晃的刺眼。

我從牀上爬了起來,伺候的人也都過來了,穿衣裳的穿衣裳,擰毛巾把子的擰毛巾把子。我這正端着鹽水漱口的呢,小五打門外進來了。

瞅瞅小五那欲言又止的表情,我把嘴裡的漱口水吐到丫鬟端着的小痰盂裡,“什麼事兒。”

“回少爺,沈公子謝公子他們來了,正在小廳裡等着,說是要邀您出去,給您接風洗塵呢。”

誰啊這是?

我拉過小六,“你去給我看看外邊的都有誰,他們問起,就說我才起,啊?”以小六的脾xing,這回來必定是詳詳細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是。”小六接了任務,出去了。

果然,小六回來時不但把來的來人的衣着配飾都給詳細描述了一遍,我再稍問深點兒,兩位的家世來歷姓名字號也都差不多都摸着了。

等掌握了充分的情報資料,我這纔出了房門,去了小廳。

站在小廳屏風後不動聲色的打量一番,這穿紫衣的騷包的搖着扇子的應該就是小六說得信陵侯家的公子姓沈名暮字遲秋的罷,而那個一身紅褐的肯定就是戶部尚書家的小兒子,姓謝名源字思晉。

等觀察清楚了,我這才上前去招呼,自然沒出紕漏。一番寒暄,這沈暮就提起了要找個地方給我接風洗塵,我客套幾句,也就與他們同去了。這殼子原主人的朋友,以後也就是我的朋友不是?

出了大門,閒話幾句,接風的地點就直接定在了眠琴閣。眠琴閣?這名字一聽就一股子雅味兒,我的心裡頓時充滿了期待。

可等到了地方,我卻不由自主的嘴角抽了兩抽,這纔剛走到春水閣坐落的街口呢,甜膩膩的一股子脂粉味兒就已經隨着小風絲絲涌進了鼻端。再擡頭,從街頭一眼看過去,家家樓上都掛着一溜兒紅燈籠。

“這不會是?”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啊,這個地方,應該就是那個與北京的八大胡同xing質一樣的妓院勾欄一條街吧。

沈暮側過臉來看我,臉上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就這小半年的功夫你就不認識了?”

我咳了一聲,沒搭言。

不認識,的確是不認識,我一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的根正苗紅的四有新人能認識這個嗎?侮辱,這是赤囧囧的侮辱——不但是對我本人的侮辱,而且是對我們dang的執政能力和嚴打力度的侮辱。不過這話我也只敢放在心裡說。

看我這吶吶的樣子,謝源用深表同情的目光看了我一眼,然後再頗爲沉痛的使勁兒拍了拍我的肩,“致安兄,你這半年都是怎麼過來的。”

致安我知道,劉蘊晟的字嘛。不過他這句話問的好,我這半年是怎麼過得?我現在都他媽鬧不清我自己是怎麼過得。

估計是看到我的表情有點兒猙獰,沈暮與謝源也就沒再開口,我們也就這麼到了眠琴居門口。

我們這三人方纔翻身下馬,打旁邊就又衝出兩匹馬來。

定睛一看,喲喝,這不是蘇景行嗎?蘇景行也來這地方?我耳朵邊兒一陣電閃雷鳴。

再仔細瞅瞅,只見蘇景行一身月白常服,腰間一根玉帶,下面綴着一枚打着紫色穗子的玉佩,腳上瞪着一雙綴着兩顆圓滾滾的大東珠的白靴,**還騎着匹白龍馬。真真的好一番金勒馬嘶,走馬章臺路的清貴氣韻。不過這小世子也太折騰人了不是,這該有多難收拾啊!我耳邊的動靜兒更大了。

“走啊。”謝源在旁邊推了我一把。

“啊?”我一個激靈兒,回過神兒來。

“至於的嘛你,蘇景行不就是答應和咱們一塊兒喝個花酒嗎,你就高興成這樣?”謝源滿眼的鄙夷。

我迷惑的擡眼看謝源,正此時,走在前面的蘇景行也驀地回頭向我看來,不過只一眼,就又側過頭去。

四目相接,不知爲什麼,爺爺我的臉居然一下子紅了。

旁邊兒的謝源再拍拍我肩,徑自大步走了。

這一瞬間,我突然不知道是該高唱一句“花兒爲什麼這樣紅”還是該學竇娥喊大喊一聲“地啊,你不分好歹何爲地,天啊,你錯堪賢愚妄作天”。算了,打落牙齒和血吞,反正這青天白日的,爺爺我就是那屈死的鬼啊!

擡手抹了把辛酸淚,我也大步走了進去。

既然這眠琴居是風化場所,那花姑娘自然是大大地有。所以我們這一行人剛進了雅間落了座,一羣俏生生水靈靈的姑娘就乳燕投林般的直往這兒撲。

我剛從醋缸裡撈起來的心肝兒肺立馬又掉進了蜜罐兒裡。

佳人已經在懷,跑堂的自也立時上來,問吃什麼菜色喝什麼酒

今天是沈暮做東,當然是沈暮一一把這些都佈置了。

看沈暮這廂操持妥帖了,跑堂的正要退,我一下想起了什麼,於是又朝着跑堂的插上一句,“把酒給燙熱。”

這句話剛說完,坐在我對面的從落了座就只顧得埋頭喝茶的蘇景行倏地撩起了眼皮子,一雙秀美的杏仁兒眼直直向我看來,我只偏着個頭望着跑堂的。

跑堂的應了聲,下去了。

“致安兄,這可都五月天兒了啊,眼見着就要夏至了。”謝源在我旁邊提醒。

我頗靦腆的笑笑,“在北方凍得恨了,現在還怕沾涼。”

沒想到我這話音才落呢,旁邊兒的沈暮就很是猥瑣滴一笑,“那我可是提醒致安兄今夏莫鋪涼蓆哦。”

“敢問遲秋兄,這卻是爲何?”謝源湊上去問了出來,一桌子人也都不明所以的看着沈暮。

沈暮的搖搖手裡的扇子,“這壁紗櫥內,荷風送爽,玉骨冰肌,貼體伴郎,再鋪上這涼蓆,兩廂並作,南來枕上一味涼,以致安兄現在的身子骨,餘隻恐…”啪得一聲合上扇子,竟爾不說了。

“只恐怎地?”謝源頗是猴急的再湊上去追問。

只見沈暮猥褻而囧囧的衝我一笑,扇子又在手心敲了兩下,這才又慢悠悠的張開嘴皮子,“只恐這致安兄,怕是要得這yin寒之症啊!”(yin寒症,中醫病名稱,女子得了不能生育,男子則不舉。)

此話一出,鬨堂大笑,沈暮旁邊的小娘皮一邊捏着帕子捂着個嘴笑,還一邊捶着沈暮的肩頭。

我也跟着乾巴巴地笑了兩聲,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殼子的原主兒結交的沒一隻好鳥。

一片東倒西歪中,也就只有蘇景行依然淡淡地,臉上一派的月白風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