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的天塌與不塌是日後的事,眼下這薩爾滸的明軍大營是真的塌了。
隨着更多的金軍步騎衝入,餘下的明軍根本挽回不了局面,他們能做的只能是爭相逃命。
很多有馬的將領爲了儘快逃出去,甚至連他們的部下都不管不顧了。將領的逃跑讓明軍的崩潰變得更快,最後演變成了如同羊羣般任人宰割的局面。整個明營就好像修羅地獄場,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如潮水般涌進來的辮子兵。
“大人,現在走還來得及!”
副將張國棟知大勢已去,情急之下勸說總兵趙夢鱗趕緊突圍,不然建奴一旦把大營圍死,他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還來得及?來不及了...”
趙夢鱗拒絕突圍,望着眼前的慘象,他笑了起來,笑聲飽含無奈滄桑感。想他趙夢鱗自萬曆十一年從軍,三十六年過去不知爲國征戰了多少次,從無敗績,不想臨到老了卻要在這關外飽嘗失敗的滋味。
“大人!”
張國棟等人又急又驚。
趙夢鱗突然拔出佩劍,對衆人道:“本將世受國恩,如今便是報效朝廷之時,絕不苟活!”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
張國棟等人苦苦勸說,都道建奴已經破了大營,他們業已盡力,如今兵敗如山倒,實非人力可以挽回。
“大人,現在走還能保下一些骨血,不走就全完了啊!”有渾身浴血的軍官見總兵大人還不突圍,急的跪在地上抱住總兵大人的腿哀告。
趙夢鱗卻是不爲所動,拔劍喝道:“我意死於此地,爾等若想苟活者自去,休得再言!”
衆將聞言沉默,有人內心動搖起身離去,也有人咬牙橫心,誓與總兵大人共存亡。
“隨我殺奴!”
趙夢鱗也不看離去的官兵,只從地上撿起先前掉落的頭盔,揮劍向着衝來的建奴殺去。
此刻的明軍大營恍若被金軍鐵騎籠罩,沒有一處是安全的。保定總兵王宣正在拼死組織部下突圍,他已和趙夢鱗失去聯絡,不知對方境地。
和王宣所領保定兵不同,趙夢鱗部乃是京營神機營,悉數配備火器,只是京營承平已久,數十年未經戰陣,因而即便兵員素質較高,但實際戰鬥能力卻很差。
這倒不能怪京營平日缺乏訓練,實是朝廷久不用他們。趙夢鱗自從宣大調任京營任職後,也曾想改變京營這種狀態,可是積弊重重,豈是他能改變的。
樣子兵的後果就是建奴拼死抵近之後,神機營的官兵就有很多人慌了手腳,致使排銃無法打響,或稀拉打響毫無威力,令得建奴成功破營,之後全營便崩潰。
此間還能誓死跟隨趙夢鱗的都是他從宣大帶到京營的舊部以及家丁,包括那副將張國棟。
這些人連同少部分神機營官兵有四五百人,兵力少到根本不起眼,可就是這麼點突然爆發出勇氣死戰的兵馬,卻給突入營中的辮子兵造成了很大麻煩。
指揮破營的莽古爾泰發現有一隊明軍正簇擁在一個明將麾下拼死反抗後,知道不能讓這股明軍形成氣侯,不然會有更多敗兵加入最後聚成一個大陣出來,立即下令所部圍攻這股明軍。
在金軍的瘋狂攻擊下,趙夢鱗身邊的官兵一個個倒下。
副將張國棟被金軍弓弩射中當場嚥氣,遊擊丁備國被金軍長刀砍中,右臂被帶走,斷臂處涌出的鮮血噴了總兵趙夢鱗一臉。
人叫馬嘶,一片慘烈。
四面八方盡是建奴,趙夢鱗身邊的明軍將士知道他們肯定回不去了,但卻沒有人退縮,也沒有人跪倒在地叫喊饒命。
他們不發一言,機械或者說麻木的揮動兵器,與靠上來的建奴做着最後的殊死搏鬥。
每一步,都有官兵倒下。
每一次眨眼,便是與生前同伴的告別。
活着的人越來越少,趙夢鱗部已經被金軍徹底圍死,他們只剩不到兩百人。但他們仍在拼死搏殺,互相背靠在一起,將他們的總兵大人圍在最中間。
莽古爾泰越發詫異,就這麼一小股明軍卻任如何催動,都是巍然不動,如泰山一般不可撼動,實在是叫人意外的很。
“裡面有明朝的大官!”
莽古爾泰確信自己網到了一條大魚,爲了捕到那條大魚,他將自己的戈什哈都派了上去。
又一次瘋狂的圍殺之後,殘餘的明軍只餘幾十人,但他們仍是沒有嚇的四處亂跑,也沒有喪了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而是仍就背靠在一起,死死的盯着面前的辮子兵。
他們的頑強讓對手也開始重新審視他們。下面的牛錄額真打馬請示莽古爾泰是否要捉活的。
莽古爾泰雖然性子很急,但也尊重不怕死的漢子。這一支明軍的頑強抵抗讓他產生佩服之心,不忍將他們盡數屠了。
然而,這幾十個明軍竟然拒絕投降。
“大明只有死將軍,沒有降總兵!”
身上滿是鮮血的趙夢鱗的聲音斬釘截鐵。
“活捉此人!”
莽古爾泰大怒,他倒要看看這個口吐大話的明軍大官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上千名金兵手持長弓和各式武器向着趙夢鱗部逼壓而去。巨大的兵力懸殊註定這是場沒有奇蹟的戰鬥。
可是,沒有奇蹟,卻有悲壯。
在衆多辮子兵的視線中,京營總兵趙夢鱗淒厲一笑,爾後將手中長劍對準自己胸膛用力刺了進去。
“噗哧”一聲,長劍入肉而進,心臟陡的一縮,血液沒有噴涌而出,而是順着那劍身一點一點的流出,一點一點的流到握劍的手心。
趙夢鱗倒下去了,倒在了自己親兵的腳下。他至死都睜着眼睛,似乎要看這關外的藍天白雲是不是真的要變!
“大人!”
嗚咽聲在明軍士卒中響起,爾後便見一名明軍向着同伴們咆哮道:“總兵大人以死殉國,我等還有什麼好活!”
餘音未落,那明軍就將一把匕首捅進了自己的胸口。瞬間,他的臉疼得扭成一團,但他卻依然用盡最後力氣將匕首往裡捅得更深了些。
這一幕讓正在逼近的辮子兵們看呆了,他們集體不約而同的停下了腳步,怔怔望着。
而那幾十個互相緊靠在一起的明軍士卒,則在向着自己的總兵大人屍體看去最後一眼後,紛紛揮刀朝自己的脖子割去。
沒有豪言壯語,甚至是沒有任何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