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寢宮雖是乾清宮,但打萬曆二十三年後,皇帝大半時間是住在翊坤宮的。
從釣魚臺那裡回來後,萬曆就和鄭貴妃躺在竹椅上歇息。天氣已經轉涼,竹椅下面鋪着墊子,再過些日子,竹椅便要收起來了。
最近十年,天氣有些反常,氣溫下降比早些年要提前,並且拖的要長,這導致一些地方的莊稼欠收。
好在影響範圍不大,朝廷賑濟又及時,沒有鬧出流民。但長此下去,誰也不敢保證會不會出現大規模的饑荒。畢竟,這壞天氣是不是就到此結束,還是繼續下去,誰也不知道。
內閣對此的意見是,哪裡火起哪裡水滅。意,哪裡饑荒,便賑濟哪裡。哪裡有流民作亂,便鎮壓哪裡。
萬曆對此卻是憂心仲仲,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他不明白爲何他的大臣們不明白。哪裡火起撲哪裡,看着是對症下藥,但要是處處火起,卻要撲滅哪頭呢。
一省之地好辦,兩省之地,三省之地呢?
只是,萬曆沒法將他的擔心告訴臣子們,因爲眼下天下還是太平的,小規模的饑荒和欠收哪朝哪代都存在,他不能因此而大動干戈,責罵他的臣子們沒有盡到責任。真這樣做了,就顯得他這皇帝很不講道理。
案桌上放着嶺南上貢的水果,其中香蕉是萬曆最喜歡吃的。宮人和內監都被鄭貴妃遣出去了,她知道丈夫和自己獨處時,不喜歡有外人在邊上,哪怕是親信的奴婢都不行。
陳矩帶來的那封東廠密遞兀自擺在御桌上,通常,東廠每天都會向宮內呈遞大量情報,有關於朝臣的,有關於民間物價的,也有關於邊關軍情、藩國屬情的,還有些關於刑案風情什麼的。
當今皇帝登基以後,先後發動三大徵,這其中廠衛出力甚大,尤其是援朝抗倭之役,大量廠衛番子活躍在朝鮮,爲戰爭的勝利立下汗馬功勞。
故而,雖然外朝對廠衛有着諸多不滿,萬曆卻始終在擴大廠衛編制,絲毫沒有削弱的意思。
這其中所需大量資金,便來源於派往各地的礦監稅使。廠衛人員一多,各地便屢屢出現“鮮衣怒馬”的緹騎,自是令得地方官員和士紳驚恐。前些日子各地相繼鬧出商民聚焦暴亂之事,明面上衝着的是礦監稅使,但背後亦無對向廠衛之意。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萬曆心知肚明,若礦監稅使他退讓,則一步退步步退。外朝必定會趁勢再求削弱廠衛,直至皇帝無有任何手段可以施出。
萬曆絕不是一個甘心困於深宮,成爲傀儡的皇帝,所以,他強硬的向內閣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以絕食要挾首輔葉向高必須嚴懲暴民。
然而,這聽起來,卻恰恰是做皇帝的最大悲哀。
對付自己的臣子,竟然只能用絕食這個手段,萬曆這個皇帝當的如何不是滋味,他自己知道,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的臣子也知道。
沒有辦法,堂堂皇帝除了那些派在各地的奴婢們和廠衛,根本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調動。
勳戚那邊,早就廢了。邊關大將那裡,和外朝打的火熱。
而外朝,不論是東林,還是齊楚浙、昆宣等黨,在黨爭時皆視若仇敵,但在共同對付皇帝這一點上,卻不約而同的採取同一態度,相互默契的很。
哪怕,最近齊、楚、浙三黨在東林的打壓下顯現頹勢,使得三黨一些官員想向皇帝靠攏,以求制衡東林。但,這些官員總體上還是很少,並且份量不足。
這也是爲何萬曆將增補閣臣的事一拖再拖的原因,他不願看到一個連自己這個皇帝都沒辦法影響和干涉的內閣出現。
東林黨,這些年,太強勢了。強勢到,萬曆也深深忌憚。
東廠的密遞送進宮後,由提督東廠太監領專人負責歸檔併攏,擇取其中緊要情報奏與皇帝。錦衣衛那邊,則由都指揮使司定期入宮奏稟。
有時,廠與衛有可能是就同樣一件事向皇帝呈遞,這就使的皇帝能夠從兩個情報渠道印證事情的真相,從而不必爲外朝左右,偏聽偏信。
東廠提督太監是由司禮掌印陳矩兼着的,以他的身份,自是不可能爲個貴妃娘娘要見的小人物情報特地進宮。
他進宮主要是爲兩件大事,一是李三才入閣之事,二則是遼東建州衛的事情。之所以帶上那封密遞,不過是向貴妃娘娘示個好。
陳矩稱,遼東建州右衛首領努爾哈赤有作亂之心,其弟建州左衛首領舒爾哈齊進京入貢後,努爾哈赤一直有怨言,並且派兵捕殺了舒爾哈齊部衆百餘人。爲了佐證自己的情報,陳矩將前陣京中流傳的童謠說給萬曆聽。
有鑑於朝廷剛剛拉攏舒爾哈齊,以求制衡其兄,若是舒爾哈齊被殺,那朝廷的努力就白費功夫了,並且寬甸六堡的棄守也變得毫無價值,因此陳矩以爲當令遼東方面介入,必要時派兵保護舒爾哈齊,甚至可以剿滅努爾哈赤。
萬曆當時被那封從通州來的密遞逗笑了,心情大好,加上他也一直關心遼東的邊事,便要陳矩以他的名義下旨給李成樑,讓他伺機處置,萬不能讓建州一家獨大。
用萬曆的原話說,建州是他李成樑的手尾,建州若亂,朕就拿他李成樑是問。
陳矩領旨,但有件事卻是沒敢奏,因爲這件事他聽着覺得荒謬,故而不敢亂奏。
事情是錦衣衛在遼東的人查出來的,東廠裡主要做事的都是錦衣衛調來的人手,因此陳矩自有辦法得知此事,並且比錦衣衛都指使司駱思恭還要先知道。
這件事是說李成樑有意提兵督遣建州及葉赫等部攻入朝鮮,仿李成桂舊例自立爲朝鮮王。
若此事爲真,那可真算得上聳人聽聞了。
陳矩知道皇帝很是信重李成樑,當年對李成樑之子李如鬆更是器重無比,放心大膽的將遼東交給李家鎮守,因此他若是沒有實據就將這一風傳稟於皇帝,很可能會被怒斥,所以他明智的保持沉默。
但是,他也留了心眼,回去之後下令加強對遼東的監視。畢竟,李成樑和李成桂只一字之差,其祖上也在朝鮮生活了數代。
知人知面不知心,陳矩沒辦法向李成樑當面求證,只能自己想辦法證明到底是謠言,還是真有其事了。
“叫國泰去江南,是找名士編書,他倒好,弄回個活寶來。”萬曆剝了根香蕉,卻不去吃,而是在鄭貴妃面前晃上幾下,惹得鄭貴妃嗔他一個白眼。
“那小傢伙真是有趣,廠衛鷹犬,科道走狗,聽着就是般配的很。不過話粗理不粗,都是朝廷的命官,何來鷹犬一說。朕啊,就是煩那些人,個個清高的不行,好像別人都不如他們似的,有句話怎麼說來着?”萬曆撓撓腦袋,一時沒想起來。
鄭貴妃笑了起來,道:“陛下是不是想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嗯,是這麼個理吧?都是朝廷命官,他們鬥個什麼勁?”萬曆哈哈一笑,旋即面色一沉,憤憤道:“小傢伙說的有趣,但卻無理。他哪裡曉得,廠衛是朕的鷹犬不假,可科道卻非朕的走狗。要都是朕的走狗,朕何至於在宮裡窩這麼多年,又何至於叫愛妃那麼難過。”
鄭貴妃嘆了一聲,拉住萬曆的手臂,輕聲道:“陛下把臣子當成鷹犬走狗,傳出去又要捱罵了。”
“朕習慣了。”
萬曆苦笑一聲,真是苦笑,他還真是被罵習慣了。起先,氣着了就下旨罷官,打板子,流放,後來,直接不聞不問。這樣一來,倒是眼不見心爲淨了。
鄭貴妃覺得有些涼,便要喚宮人取來薄被,內侍劉成卻進來稟稱王體乾自河北復差回來,正在殿外侯着。
這麼快?
鄭貴妃有些意外,問劉成:“人帶來了?”
劉成道:“帶來了,也在殿外侯着呢。”
鄭貴妃點了點頭,回首對丈夫笑道:“說活寶活寶到,那小傢伙來了。”
萬曆很是開心的伸了伸懶腰,說道:“你啊,董其昌的畫不知道多珍貴,朕就是想求也得厚着臉皮,你倒好,就這麼交給那小傢伙,也不知這小傢伙在上面寫了什麼。”
“陛下不是說國泰弄了個活寶麼。”鄭貴妃掩齒笑了起來,“活寶,也是寶啊,難得遇上個這麼有趣的小傢伙,臣妾可想好生瞧瞧呢。”
“成成成,活寶也是寶。來,讓朕看看,這活寶題了什麼。”萬曆朝劉成一招手,劉成忙恭敬上前將手中的畫軸遞到了萬曆手中。
“要是糟蹋了,愛妃說怎麼處置他?”萬曆一歷打開畫軸,一邊笑道:“實在不行,就把這小子閹了,留在愛妃身邊好了。”
“陛下現在可越來越沒個皇帝樣子了。”
鄭貴妃急着想看母親的畫像叫那小傢伙題了什麼,幫着丈夫將畫卷打開,夫婦二人同時向右側看去。
只見,上下題了兩句——“金窩、銀窩,不如草窩;天親、地親,不及孃親。”
“我那小舅子收了這活寶多少錢,叫他這麼拍姐姐的馬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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