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大力千總天旋地轉,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整個人好像一直是飄着的,甚至有過飛昇的感覺。
金錢的魅力是無限的,無限到這位打過緬甸佬,打過江西賊兵,打過倭兵,還曾救過建州都督的千總大人迷失了自我。
他呆呆的看着身邊那堆小銀山,視線裡的麻袋比之世間最美的姐兒還要誘人。
銀子,這都是銀子啊!
累?
不累,王大力一點都不累,他只知道這些銀子真是都歸他的話,他這輩子都不用拼命了,這輩子也不用再看上官臉色了,這輩子也不用再去找那半掩門的快活。
有了這些錢,他可以衣錦還鄉,風風光光的去娶媳婦,去娶上幾房小妾,爲他老王家傳宗接代。
在場的賭客們也人人看着王大力,一個個臉上滿是羨慕,這麼好的事怎麼落不到他們頭上呢。
別說都給了,就是給一麻袋也行啊!
………
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
魏公公的狀態跟這詩詞所描述的估計也差不多,他老人家特別喜歡王大力同志的反應。
輕飄飄一句就是差不多二十萬兩銀子白送人,這是迄今爲止,魏公公出手最大方,也最痛快的一次。
姘頭公主殿下那邊,都不曾得到過這般待遇,便是有,也要付出辛苦勞動咧,哪像王千總這樣天降橫財呢。
而叫這銀子砸中的吳淞水營千總王大力,只要他肯收,魏公公不反悔,就能從只在半掩門過夜的丘八搖身一變成爲吳淞口的首富了,甚至,也能望一望上海縣首富的寶座。
這般天翻地覆的人生際遇,王千總不自我迷失一會,都對不住眼前的銀堆。
一下給人這麼多錢,魏公公不後悔?
他不後悔,也絕不反悔,因爲他樂意,太值了。
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公公的目標是星辰大海,如果二十萬兩白銀能把吳淞水師全體打包姓魏,這買賣,他就是再做上十回也不覺虧。
須知,一支完整的水師包括的可不單單是能出海的船隻,能發射的火炮,還包括了精於海戰的士兵,精熟海事的軍官,以及水師手裡的若干海圖資料。
所以,出海幹大事,光有船,沒有人,是斷然不行的。
魏公公要船也要人,無疑,曾經在露樑海將日本水師打的全軍覆沒的廣東水師值得他如此大動作,哪怕他老人家現在收買的不過是廣東水師分出來的一支。
但,這也足夠他老人家狂喜了。
無錫闖了那麼大的禍,他老人家也不過給皇爺送了一幅野雞圖,真要是把路上搜刮來的金銀都孝敬上去,皇爺那邊再怕事,多半也會死保魏公公。
可魏公公卻選擇把錢留下,冒着皇爺翻臉不認人的危險,不眨眼的就將二十萬兩白銀送給一個小小水營千總,原因就在於他想要更多的錢。
二十萬兩算個什麼錢,二百萬、兩千萬、兩億兩才叫個錢。
世上沒什麼事比拿錢砸人更得勁的了,這世上也沒有什麼事是錢擺不平的。
饑民,可以拿錢擺平。
暴民,可以拿錢擺平。
反賊,更可以拿錢擺平。
奸臣,也能拿錢擺平。
甚至於,皇帝也能拿錢擺平。
錢或許擺不平人心,但錢卻能買到人心。買不到人心,也能買來精兵強將,同樣可以取得效果。
錢吶,真是個好東西咧。
………….
王大力如果不是傻子,應當知道這筆鉅款不是白拿的。
他也應該明白,這筆錢不可能由他一人吞下,他沒有這胃口,也吞不下。就算他吞得下,也得掂量掂量自個能不能替人家把事辦了。
二十萬銀子求辦事,這辦的什麼事,想想都可怕。
千總大人似乎恢復了些許理智,目光漸漸變得清澈,視線也從錢袋移回到了那位自稱“咱家”的年輕公子哥身上。
同時,他也注意到外面站了好多人,這些人無一不是精壯大漢,那挺拔的身軀清楚無比的告訴這位曾在戰場上廝殺過的千總大人,他們是兵,是沾過血的兵。
再結合對方所騎的那些上等蒙古戰馬,王千總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
這位,怕真是宮裡的人。
於魏公公而言,二十萬兩,其實收買的不單單是一個千總,而是吳淞水營的上上下下,除了那位應天巡撫的親信管營遊擊將軍姜良棟。
沒法子,這人進不得油鹽,有原則有底線,魏公公卻沒時間和他軟磨硬泡,蘇州船隊那邊能給他掙取的時間頂多五六天。
這幾天,他如果不能將吳淞水師拿在手裡,就會有大麻煩。
所以,他只能走捷徑。
王大力就是這個帶路的。
只要王大力帶路黨當的好,他魏公公就能把姜遊擊給架空,把水師拿到手中。
因而,對這個王千總,他老人家就得用些心思。
請人賭錢不是目的,給人錢財也不是目的,讓這位都落魄到叫放利子闖到營中要錢的千總大人重新振作起來,纔是根本。
一個頹廢的人才,不是人才。
一個連膽子都沒有了的千總大人,也完成不了魏公公的大計。
……….
賭場內衆人再次鴉雀無聲,一衆看熱鬧的賭客已經意識到不妙,但個個幸災樂禍,巴不得那張爺倒黴。
輸錢賠錢,天經地義。
你賭場剛纔贏的順,不限注,把人家當豬殺,這會輸了,又憑什麼不賠錢呢。
“還愣着做什麼,賠錢啊。”
魏公公笑吟吟的看着面前一幫膽顫不敢動的賭場打手,剛纔叫嚷要把他沉江的賭場管事臉色很難看。
這些人,於他魏公公而言並不陌生。
想他老人家“棄學從混”的那兩年間,也曾替人賭場看過幾天場,要過幾天債。因而,這些人本質上也算他過往的同行。
只不過魏公公混的沒人家好,他混來混去也就是個小潑皮跟班而矣。要不然,也不至於叫太僕寺馬廠那幫傢伙把腿給打斷了。
但盜亦有道,魏公公混得再不好,都知道按規矩辦事,你個開賭場的倒好,輸錢不賠還叫嚷把人沉江,哪來的底氣?
魏公公最是受不得人對他威脅了,尤其是他的腰桿比對方硬的時候。
他看了眼王大力,朝對方微一擡手:“千總大人,你怎麼說?”
“輸錢賠錢,天經地義。”
王大力沒什麼可說,不管這位小公公對他好有什麼目的,場上這規矩卻是壞不得的。想他在這賭場輸了若干,欠了若干,也不曾說賴債。所以今兒這事,姓張的必須給出個交待。他若不給個交待,這賭場也就不用開了。
別的事,王千總或許怕,但事關賭錢規矩,他卻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一意要討個明白的。
這可以說是賭徒的可悲,也可以說是他們的可愛。
在賭徒眼裡,賭品就是人品。
你要是沒賭品,天王老子來了都不行。
“聽見千總大人說的沒?”
魏公公看着那管事,他知道對方是那種典型的黑惡分子,以強欺弱,黑吃黑,見血殺人的事絕計沒少幹過。不然,也混不到一個場子主事,這種人,良心都是壞了的,品性也是壞了的。
其實魏公公也不一定是要對方命,可對方幹什麼不好,非要叫嚷把他老人家沉江,這就必須有個說法了。
“閣下是強龍,小人不敢惹,可閣下不要欺人太甚。”
張爺知道自己惹不起眼面前這小赤佬,但要他賠這筆錢卻是不能的,非是不願,而是沒有。
他強忍着怒氣,悶聲道:“閣下可知毛知縣對我家東主頗爲照顧。”這是提醒面前這小赤佬他這賭場也不是沒有後臺,莫把事做絕了,否則大家都不好看。
“哪個毛知縣?”魏公公好奇的詢問王大力。
王大力說了句:“就是上海縣毛一鷺。”
“毛一鷺?”
魏公公笑了起來,這位上海縣不就是日後奉命抓捕東林黨人周順昌,從而激起蘇州民變,給後世留下“五人墓碑誌”的應天巡撫、中丞毛大人麼。
這位和他老魏家也是交好的,因爲毛大人可是江南地區第一個請奏爲二叔建生祠的督撫大員,並且毛大人和南京的魏大人一樣,都是拜了二叔當乾爹的。
換言之,這又是魏公公的一位乾哥哥。
“咱家可不管你什麼毛知縣,李知縣的,咱家只知道咱家在你這贏了錢,你就得賠錢,不然的話,”
魏公公突的臉色一沉,哼哼兩聲,對那主事皮笑肉不笑道:“不賠錢就賠命,這也是賭場的規矩,想來你也知道。”
聽了這話,張爺心中一凜:“閣下若殺了我,這上海縣便有閣下天大的麻煩。”
“咱家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不在乎多一些。”魏公公抽了抽鼻子,這是他殺人前習慣動作。
“千總大人,看樣子他賠不出了,不如你代咱家收他的命吧。”魏公公負手走到賭桌邊,掃了眼還跪在地上的荷官,笑了笑,隨手拿起碗來顛了下,是四五六大。
“啊?”
王大力吃了一驚,怔在那裡沒動,目光隱隱有些驚恐。
張爺也沒想到這小赤佬真敢殺他,還讓個破落戶廣東丘八殺他,也是驚恐萬分。見那小赤佬的人遞了把刀在廣東丘八手中,不由怒道:“姓王的,你若敢殺我,姜遊擊都保不住你!”
這話讓王大力更是猶豫。
“怎麼,千總大人不敢動手?”魏公公搖了搖頭,“咱家聽說王千總是水師的好漢,在朝鮮打過日本人,是咱大明的英雄,怎的如今倒成了個連殺人都不敢的狗熊了。”
“我…”
王大力面紅耳赤,吱唔着說不出什麼。
賭場衆人則是嚇的全身發涼,沒一個敢開口求情,也沒一個敢亂動的。
“朝廷命官叫個賭場的市井輩嚇成這樣,千總大人這官是越做越孬,這膽量也是越來越小啊…”魏公公話音不無譏諷。
王大力聽着更是羞愧,但卻真是不敢聽這小公公的話動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姓張的底細,這種人真不是他這個小小千總敢殺的。
魏公公冷冷的看了眼那個叫嚷要把自己沉江的賭場主事,側臉對王大力道:“他賠不出咱家的錢,就把命賠給咱家,天經地義,沒什麼好說的…規矩就是規矩,千總大人儘管動手便是。若人人都如他這般不講規矩,這世間還有道理可言?”說完,掃了眼那衆吃瓜的看客,“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
一衆賭客面目僵硬,哪個敢附和,哪個敢找死附和。神仙打架,凡人豈能跟着遭殃。
魏公公搖了搖頭,猛的一拍桌子,喝了聲:“王大力,你還不動手!殺了他,這些銀子就都是你的!”桌上的碗都叫震翻,三顆骰子滾落在地。
“啊?!”
王大力身子一顫,握刀的手下意識的往上提了下。
“小赤佬,你媽個搓比的,你敢叫他殺老子,老子保你…”
張爺見眼前的廣東丘八似叫那小赤佬說動,心中大急,轉身就想跑,卻被後面的人給攔住。驚怒之下,張口就罵,可還沒罵完,胸口就是一痛——那個從前見到自己就點頭哈腰,賠不是打招呼請求寬限幾天的丘八正一臉猙獰的看着自己。
“撲領父,真當老子是吃素的麼,老子殺你就跟殺雞一樣!”王大力拔出刀,一腳將張爺踹翻在地,接連呸了幾聲,“撲類老母,撲類姨,死你阿爸…”
賭場衆人都叫這一幕嚇呆了,一個個在那嚇的連呼吸都不敢了。
張爺在地上滾了兩滾,就不動了,不過顯然沒嚥氣。
血流了一地,甚是可怖。
荷官老吳已是嚇的整個身子趴在了地上,同時也慶幸自己收手的早,求饒的早,否則,只怕死的也有他一個。
魏公公滿意的點了點頭,對跪在地上的荷官老吳道:“告訴你們的東主,噢,還有那位上海毛知縣,人是咱家殺的,叫他們來找咱家便是。”
稍頓,既像是對荷官說,也像是對王大力說,“咱家是欽命海事提督太監魏良臣,行營就在隔壁鎮,他們去了就能找到。”
“魏公公?”
王大力喘着粗氣,呆呆看着向他緩緩走來的欽命提督太監魏良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