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衣無縫的反間計
第二日凌晨,蔣幹乘船從對岸慌慌忙忙疾駛而回,彷彿着了火似的一上岸就徑直跑向了曹操的寢帳。
他進帳後過了片刻,數名親兵侍衛奉令從曹操的寢帳之中急奔而出,分別將夏侯淵、曹純、毛玠、司馬懿等從被窩裡喚起,丞相有十萬火急的要務召他們即刻面議。
一踏進曹操的寢帳,司馬懿一眼就見到蔣幹正滿頭大汗地坐在曹操榻牀的右下首,而夏侯淵、曹純、毛玠等已在榻牀左側長席上肅然而坐。曹操已經披好了棉袍,在榻牀上坐起身來,潮紅的臉龐上隱隱泛着凜凜的怒意。他面前那張案几之上,放着一封啓了封口的帛書信函。
“仲達,你也瞧一瞧這封信罷。”曹操讓一名親兵侍衛將那帛書信函遞了過來。
司馬懿接信在手,退到毛玠的下位坐下,慢慢閱着,面色卻微微變了。那信函上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江東水軍周都督:
瑁嘗思,己身曾爲荊州牧府司馬,本欲一意尊漢順旨,安民保荊,故當曹兵壓境之際,力勸荊州牧劉琮歸順曹賊,以解兵禍。
不料曹賊妄自尊大,刻薄寡恩,反視我荊州軍民爲私奴,隆冬嚴寒,脅之東進不休,士卒缺衣少暖,多患疫疾,苦不堪言。曹賊卻於夜中圍而屠之,燒殺而亡一萬三千餘人,毫不顧恤,實爲人神共憤。蔡某每一念之,心腸俱裂。欲投明主,恨無良機。而都督雄姿英發,韜略過人,又兼與瑁姻親諸葛亮有誼,瑁甘願身率荊州之衆投奔而無悔。須緩得數日,若是曹賊前來水師營中巡視慰問,但得其便,瑁即率部曲親兵反戈起義,立斬曹賊之首,獻於麾下。幸勿見疑,先此敬呈。
荊州蔡瑁、張允共書。
司馬懿正埋頭認真看着,那邊曹操已向蔣幹揮手示了示意。蔣幹滿臉仍是餘悸未息之色,拿袖角揩了一揩額頭的汗水,有些喘息未定地講道:“各位大人……這是幹在周瑜寢帳書架的秘屜裡偷獲到的。就是因爲看到了這封信的內容,子翼才覺得此事太過危急重大,所以冒死逃奔而回……”
曹純剛纔已看過了那封信函,有些訝異地問:“蔣先生,這封密信,您是如何獲取到的?”
蔣幹嚥了一口唾沫,又細細講起了事情的經過:“周瑜昨夜念在故舊同窗之情的份兒上邀我同牀共寢,他喝得爛醉如泥,幹趁着他熟睡之際,偷偷搜索了一下他的書架秘屜,才發現了夾在《孫子兵法》那捲書簡中的這封密函。諸位大人可能不清楚,當年在‘萬源書院’和周瑜同窗共讀時,子翼就熟知周瑜有喜歡把函箋夾在書簡之內秘藏的習慣。這麼多年過去了,這周瑜果然還沒改了這習慣!當時,子翼一見這信中所寫內容,就唬得急駛而回。”
“咦?玠聽聞周瑜軍營之中警戒森嚴,渡口也有重兵把守,蔣先生您是怎麼逃回來的?”毛玠也是頗爲懷疑。
“是啊!是啊!他的寢帳門口、營寨柵門、碼頭渡口處,確實到處都有士卒曾經向幹阻攔盤問。”蔣幹從衣袖中急忙抽出一支青銅符節給他們看,“幸好子翼在周瑜牀頭髮現了他的一盒通行符節,順便就偷了一支,那些士卒經過仔細勘合後才放了幹離開。”
雖然曹純、毛玠聽起來覺得處處都透着像說故事一樣的巧合,但蔣幹還是把來龍去脈都講得十分清楚的,他倆也不好再問什麼。夏侯淵這時心底倒信了幾分,扭頭便向曹操說道:“丞相大人,近日裡淵也瞧着那蔡瑁、張允有些賊頭賊腦、鬼鬼祟祟的,有時候迎面見了淵也是縮頭垂眉地繞路而行。這一次蔣先生又盜得他倆的通敵書信回來,實乃天佑丞相!天佑我軍!——有請丞相大人即刻下令,將他二人縛了押來!”
曹操微一沉吟,轉臉問向毛玠道:“毛大人,依您之見呢?”
毛玠面露慎重之色:“蔡、張二人近來確有疑畏之跡,但似乎也並不能據此說明他二人就有叛變之行。而且,這信函又是
從周瑜那裡單方面搜獲而出的……只怕其中有詐!茲事體大,還請丞相大人審慎而斷。”
曹操聽罷,點了點頭,又將目光投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卻顯得十分從容,擡頭正身,侃然而道:“俗諺有語,‘捉賊須拿贓。’戰事危急,不可不以非常之道行之。丞相大人一方面且須不動聲色,派遣近侍使者去將他二人客客氣氣地請到此處,來個‘調虎離山’;另一方面則暗調親兵秘士,趁他二人應命離開自己的寢帳之際,火速細細搜查,察看他倆是否還有其他通敵證物。若有其他通敵證物,一切皆不言而自明;若無其他通敵證物,那就再傾聽他倆如何辯解此事。”
“仲達說得是也!”曹操緩緩頷首,一招手喚來許褚、吳茂二人,“你倆且依仲達所言,即刻下去切實辦理!”
蔡瑁、張允走進曹操的寢帳,看到夏侯淵、曹純、毛玠、司馬懿、蔣幹等人均在裡面正襟危坐,以爲曹操又在召開什麼重要的軍事會議呢,二人頓時不由得屏息斂神,躬身向曹操作禮道:“丞相大人,吾等此番來遲,還請恕罪。”
曹操踞牀而坐,臉色一片鐵青:“不錯,幸虧爾等種種醜行確是‘來遲’,否則本相的首級已然越江而過,被爾等獻到周瑜小兒的帳下了!”
蔡瑁、張允二人一聽這話,感覺其中來意大爲不善,兩腿一抖,慌忙跪下:“丞相大人何出此言?真是唬殺屬下了……”
“爾等且看過這封信函來!”曹操也不和他倆囉唆,“嘩啦”一聲,將那一封帛書信函狠狠地丟在了他倆面前。
蔡瑁、張允二人急忙在地板上膝行着上前捧起那封信函,一看之下,頓時如遭五雷轟頂一般,齊齊面無人色:“丞相大人!這……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屬下等一心效忠於您,豈敢生此天誅地滅之歧念?定是有人誣陷屬下……”
曹操冷然道:“若想洗清你二人的叛變通敵之罪行,你二人須得拿出證據來!”
蔡瑁一把將那帛書信函攤開於地,用手指着那上面一行行字跡,哭訴道:“諸位大人請看,這信上的字跡絕非出自我等之手書!一切還請丞相大人明辨啊!”
他此語一出,場中頓時一片寂然。過了一會兒,曹操的聲音緩緩響了起來:“這一點本相早就看出來了。這信上的字跡確實不是出自爾等二人的手書。然而,這也恰巧證明了爾等的奸猾狡詐之處。爾等不用自己的筆法書寫這封叛變通敵之信函,正是爲了更好地藏形匿跡、瞞天過海!”
聽得曹操這麼一說,蔡瑁、張允二人當場呆若木雞。隔了半晌,蔡瑁才拼命鼓起勇氣,囁囁地反問道:“丞相大人,這信上筆跡既不是屬下等親手所寫——您又憑什麼認定它就必然是屬下等蓄意而爲?丞相大人,您素來最是公正無私,一切都要有理有據,如此方能令人心服口服啊!”
曹操見自己這一“虛詞恫詐”之招並未如心中預想一般震住蔡、張二人,不禁臉色一滯。此刻他手中也確是只有蔣幹的一面之詞和這一封信函,豈能據此而斷他二人叛變通敵呢?
他正自沉吟之際,寢帳門簾忽地一掀,吳茂帶着一股寒風疾步而進,滿面嚴峻之色,手裡還握着一卷帛書,徑自趨到曹操面前,躬身呈上:“丞相大人——這兩封信函乃是吳某率人從蔡瑁榻牀上的沉香木空腹圓枕中搜查出來的……”
曹操將那捲帛書一把抓過,展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又將它“刷”地一下丟在了蔡瑁身前,冷聲叱道:“原來你一直和你那個外甥女婿諸葛亮在明來暗往、勾勾搭搭的,這一次,你沒話可說了吧?”
蔡瑁一聽,慌忙拾起那捲帛書一看,裡邊確是兩封信函,其中有一封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舅父大人在上:
亮驚聞舅父大人如今在曹賊手下似淺灘之龍,日益困窘,所掌之荊州水師勁卒亦遭曹賊之肆虐摧殘,可謂岌岌然立乎危巖之下。曹賊之猜忌無
情,亮曾在襄陽爲舅父大人言及;而今舅父大人既已親見,自當惻然有感,何不早思自全之策乎?亮現正身處赤壁水寨,與舅父大人僅有一江之隔耳!舅父大人若能幡然醒悟,棄暗投明,亮將不勝欣慰,誓勸周都督、劉皇叔共棄前嫌而對您敞懷納之。切勿猶豫,恭請速賜佳音。
甥婿諸葛亮手書敬上
他看罷之後,額上不禁冷汗直冒,急忙展開另外一封帛書信函,上面又是這樣寫的:
舅父大人在上:
來函亮已收悉。起初亮本疑其筆跡似非舅父大人親筆手書,細細盤問信使才知——原來此乃舅父大人防患於微,匿形韜晦之妙計!亮實是衷心佩服。亮亦依您所爲而令他人將此後覆函抄寫而送來之。
關於舅父大人有意棄暗投明一事,亮已向周都督告知。周都督亦是歡迎之至。他如今正是劉孫聯軍之統領,手握討伐曹賊之兵權。舅父大人日後自可與他徑直聯繫,於雙方之合作抗曹應是更爲便捷。亮亦自會從旁助您成功。深祈近安。
甥婿諸葛亮手書敬上
這一下,蔡瑁猶如捱了當頭重重一棒,立時雙目無神,喃喃而語:“這……這是怎麼回事?諸……諸葛亮的信怎麼會藏到了我的木枕腹中?”
他驀地一下悟到了什麼,不禁朝着曹操失聲喊道:“丞相大人……丞相大人!一定有奸細!一定有奸細!您手下一定藏着諸葛亮派來的奸細啊!”
曹操卻不理他,轉頭看向毛玠:“依本相之見,荊州牧府裡熟悉諸葛亮手跡的人應該不少罷?毛大人,你找幾個來覈對一下這兩封信函上的筆跡。”
毛玠深思了片刻,道:“啓稟丞相大人,原荊州別駕劉先的外甥周不疑現在正擔任老夫身邊的文抄郎,他似乎談起過曾和諸葛亮有數面之緣——他應該熟悉諸葛亮的手跡。”
曹操一揮手,便讓親兵把周不疑召進寢帳中核驗信函上的筆跡。
那周不疑年近弱冠,生得一副瘦瘦弱弱的模樣。他聽了毛玠的吩咐,立刻就拿起了那兩封信函細細辨認了許久,然後十分認真地稟道:“啓稟丞相大人,這第一封信函是諸葛亮的手書筆跡,這第二封信函卻不是他的手書筆跡了。”
曹操聽了,目光在他臉上一劃:“你可辨得無誤?”
周不疑俯首於地,肅然答道:“屬下敢以項上人頭擔保自己辨認無誤。”
曹操又分別找來了兩三個曾在荊州牧府與諸葛亮有過交往的掾吏反覆覈驗了七八次,最終的確認結果都與周不疑的結論完全一致。
他一見之下,右掌重重一拍榻牀邊沿,向蔡瑁、張允喝道:“爾等如今還有何話可說?”
“丞相大人,瑁也承認這一封信上的字跡確是諸葛亮的手書,但瑁真的不知道它怎麼會到了自己的枕腹之中啊!”蔡瑁面色慘白,只是一個勁兒地叩頭直喊,“丞相大人明鑑,有奸細!有奸細!我冤枉啊!我冤枉啊!”
張允卻像被逼急了的瘋狗一般大叫起來:“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張某有要事稟告啊!這個周不疑是在栽贓陷害,借刀殺人啊!他的舅父劉先和張某的關係一直不好,而且劉先他也一直是親劉反曹的……他現在是‘公報私仇’啊!丞相大人千萬別信他的鬼話啊!”
毛玠聽着,從鼻孔裡嗤笑了一聲,冷冷駁斥張允道:“丞相大人,張將軍這話可有些偏了!老夫自此番東征開始以來,將這位周君一直帶在身邊嚴加看管,從未發現過他有任何可疑行跡。老夫願以頂上峨冠擔保他的清白。”
曹操有些鄙夷地瞧着蔡、張二人,見到他倆失魂落魄、如瘋如癲的醜態,袍袖猛地往外一拂:“來人!將這二賊推出轅門,斬首示衆!”
看着蔡瑁、張允呼天搶地地被武士們從帳內直拖出去,坐在毛玠下首的司馬懿那一雙深不見底的瞳眸中忽地隱隱閃過了一縷犀利的寒光,脣角也緩緩帶出了一絲冰冷的笑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