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名字

騎着馬,行走在送親的隊伍中,顧慎爲大概是唯一對婚禮本身不感興趣的人,他曾經來過一次璧玉城,這回算是故地重遊,只是心情卻已大不相同。

還是兩年前,在沙漠中辛苦行進了近一個月,顧家人見到的第一處人煙密集之地就是璧玉城,久渴之人喝的第一口水自然如同瓊漿玉液,在旅人們眼中,這裡無異於人間天堂。

從城外開始就遍佈店鋪酒坊,街道上行走着天南地北各色人等,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異域人,大家的眼睛幾乎都不夠用了,放肆地挨個盯瞧。

老爺顧侖卻不喜歡這個地方,稍做停留,去衙門換過關文,次日一早就起程繼續西行,前往數百里外早已託人買妥的綠洲莊園。

顧慎爲和兩個哥哥對此都感到很遺憾,二哥嘀咕着想要買一名胡姬,被大哥教訓了一頓,不過他自己也目不轉睛地盯着街上的美婦,險些從坐騎上墜下來。

二哥攢了不少私房錢,偷偷藏在牀下,就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再來璧玉城買一名美姬。

送親的隊伍從西門進城,大張旗鼓地在街道上行進,街邊擠滿了圍觀的百姓,全都躬身致意,許多人還往地上撒落香花,這樁殺手與強盜的聯姻,得到了王族般的禮遇。

這裡是璧玉城,刀劍就是王冠。

金鵬堡位於璧玉城外的高山絕巔之上,唯一的出入道路是一條“之”形山路,山下的起點就是璧玉城北門,遠遠望去,山上的城堡宛如帝王的宮苑,山下的城市則是它的門戶與第一道防線。

山路兩邊也有房屋,雖然不如城內密集,但也絕不顯荒涼,而且家家戶戶的門牆都進行了裝飾,特意爲金鵬堡的婚事增添喜慶,事實上,這些人家絕大部分都與金鵬堡有各種各樣的關聯,他們都要仰仗着“獨步王”安家立業。

隨着山勢增高,氣溫逐漸降低,雖是盛夏之時竟也有絲絲涼意。

第一次見到金鵬堡地勢的人,都會大吃一驚,在山下看時,城堡位於山巔,其實它聳居在一座卓然孤立的絕峰之上,四面皆是萬丈深淵,只在南面架起一條丈餘寬的石樑,與山路相連。

石樑兩邊沒有任何防護,走在上面向下望去,只見雲霧繚繞,不聞一聲一響,令人搖搖欲墜,不敢久視。

經過石樑時,所有人都下馬步行,誰也不敢冒險,萬一坐下的牲口受到驚嚇,就要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任誰提心吊膽地走過這條半里長的狹窄石樑,都很難不對眼前的城堡生出敬畏之心。

金鵬堡大門前是一塊廣闊的空地,全以青石鋪成,有些已經損毀,顯出城堡的久遠年歲。

牆壁同樣以巨石壘成,高低不等,錯落有致,但是最低的也有三四丈,頂端遍佈箭垛與譙樓,無數面旗幟直入雲層。

這樣一座保壘,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要裡面糧草充分,誰也沒辦法從外面攻破。

顧慎爲越發相信神意的存在,唯因此,他才能陰差陽錯地進入金鵬堡內部。

城堡大門暢開,迎接新娘子的人羣就站在門口。

顧慎爲還以爲能見着傳說中的“獨步王”上官伐,結果卻失望了,除了上官怒,他沒再見着其他上官家的人,甚至沒能親眼目睹夫妻拜堂的場面。

十對童男童女和那數不清的嫁妝一樣,現在成了上官家的財產,甫一進入金鵬堡,就有人接管分派。

童女是新***貼身僕人,被送往上官怒的院邸,十名童男卻被送至一處小院落裡,院門的門楣上刻着“積薪院”三個字,顧慎爲由此猜測,他們今後的主要工作大概就是劈柴。

至此,婚宴對這些初來乍到的少年來說,只剩下飄緲的音樂與隱約的歡笑聲。

在金鵬堡的第一個夜晚,平靜而漫長,除了有人送來些晚飯,再沒人過問這批新財產,十名少年都睡在一間屋子裡,一鋪大炕,勉強能擠下所有人。

尖臉少年林洋最早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他臉上的指印已經消除,信心基本恢復,是他想到結拜的主意,所以,他自封爲“大哥”。

“金鵬堡,知道嗎,這裡是金鵬堡,就是西域各大王族,也沒上官家的權勢大,咱們是走運了,不,是我走運了,我肯定能飛黃騰達,沒準還能得到‘獨步王’的歡心。在金鵬堡得寵,就是在整個璧玉城得寵。至於你們,老老實實跟着我,學點爲人處事的訣竅,沒準也能混個模樣。還有,別怪我沒告訴你們,金鵬堡每天都殺人,最少一個,你們都要小心些。”

林洋喜歡嚇唬人,更喜歡被人吹捧,幾名少年投其所好,臉色發白地求他照應。

林洋聒噪了近一個時辰,才滿足地安靜睡去,接着,其他少年也一個接一個進入夢鄉,顧慎爲閉上雙眼,又睜開,還是睡不着,他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睡個好覺是什麼時候了。

他已經進入金鵬堡,姐姐或許就關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他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呼喚,雖然太過冒險,但是不去探查一番實在令人難以忍受。

林洋可能還會跳起來叫喊,外面可能遍佈陷阱,顧慎爲卻管不了這些,悄悄爬起來,光着腳,偷偷溜出房間。

院子很小,東西兩邊各有一道門,東門外是一條小巷,顧慎爲等人就是從這條路進院的,巷子深長,白天時有衛兵把守,他尋思了一下,決定走西門,看看外面的情況。

門戶虛掩,這是一個好兆頭,可是外面一團漆黑,顧慎爲適應了好一會,才能勉強分辨周圍的情況,地面是平整的泥土,散落着許多碎石,不遠處影影綽綽地立着高大的樹木。

這裡不像是金鵬堡的一部分,倒像是已經出到了堡外。

離開金鵬堡如此容易,顧慎爲大感意外,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大概走了三四十步,覺得腳下一塊石頭滑落,接着聽到一聲奇怪的音響,於是停住腳步,低頭看時,嚇了一跳。

他已經走到懸崖邊上,只需再邁一步,就會掉入深淵,怪不得這裡無人把守,其實是無需把守。

那聲奇怪的音響是從下面傳來的,遙遠而微弱,像是石子碰撞崖壁的聲音,又像是某種尖銳的哨聲,在這鬱滯的黑夜中,彷彿是來自地獄的迴響。

顧慎爲汗毛直豎,慢慢地後退兩步,轉身向小院跑去。

回到院子裡,顧慎爲心事稍定,又輕手輕腳地走到東門,推了一下,才發現門從裡面鎖住了,他後退幾步,觀察哪裡能跳出去,卻撞在了什麼東西身上,轉身擡頭,只見一個人正低頭看着他。

那人全身黑衣,蒙面,幾乎與黑夜融爲一體,右手放在左腰附近,仔細看時,能夠認出他手中握着刀柄,像鬼魂一樣無聲無息。

還有人和自己一樣,也來夜探金鵬堡?顧慎爲先是又驚又喜,但是懸崖邊上的經歷讓他的頭腦比平時更警醒,所以一動不動,也不開口。

兩個人就這麼互相盯了好一會,黑衣人終於先開口。

“你違反宵禁令。”

顧慎爲心中一涼,黑衣人不是幫手,而是金鵬堡的守夜人,金鵬堡外面固若金湯,裡面同樣守衛森嚴。

“我不知道,我剛來,我、我想小便。”

“八少***人?”

顧慎爲拼命點頭。

黑衣人在猶豫,握刀的手緊了又鬆。

“屋子裡有夜壺。”

顧慎爲明白自己剛剛死裡逃生,急忙點點頭,一路跑回臥房,找着夜壺,但是他太緊張了,憋了好半天才擠出一點來,他總覺得那個守夜人還在外面傾聽。

摸上土炕,心還在怦怦直跳,“不能再冒險。”他暗暗提醒自己。

鼾聲此起彼伏,其他少年睡得正香。

顧慎爲還沒想到報仇的方法,進入金鵬堡的第二天,他發現自己連再見上官怒一面都是難上加難。

“積薪院”跟儲存木柴沒有關係,這裡是送死人的地方。

凡在堡內受傷、生病,地位不高,又不值得一治的人,都會送到這座小院裡等死,在金鵬堡,這種人可不少,真的就像林洋所說,“每天都有死人”。

“大頭神”的女兒正在享受蜜月,她帶來的十名少年一覺醒來,卻一塊掉入深淵,他們被分派的職責就是照顧那些垂死之人。

看着刀劍殺人是一回事,親手觸摸死者、眼瞅着傷口潰爛鮮血橫流則是另一回事,一天下來,少年們都像是老了幾十歲,沉默憂鬱,鼻子裡的腐爛氣味揮之不去,連林洋也傻了眼,呆呆地一言不發。

“積薪院”的管事是一名二十多歲的男子,身材瘦弱,臉色蒼白,點綴着三兩顆粉刺,像是長年帶病,被送到本院等死,結果卻一直死不了,成了這裡的“主人”。

管事姓韓,名叫“機奴”,說起自己的名字時,他咬牙切齒,好像他取得難聽的名字全是少年們的錯。

他手裡總提着一根三尺長的紅木棍,常說的一句話是“把骨頭打軟,才能教出好奴才。”

金鵬堡的規矩比鐵山匪幫嚴格得多,韓機奴接管新奴僕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們起名字,命名方式很簡單,從千字文中按順序挑字,後面加一個“奴”字,可能犯忌的字和太複雜的字先被剔出,還剩下七八百字,歷代奴僕輪番使用。

韓機奴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他拿出的名冊上面佈滿了各式各樣的符號,表明哪些字現在能用。

“散慮逍遙,欣奏累遣,戚謝歡招,嗯,慮和奏用過了,還剩下十個字,正好。”

起名字的房間就在隔壁的小院裡,一名滿頭白髮皮膚鬆弛得厲害的老頭子專門負責這項工作,韓機奴確定字眼,老頭子找出相應的鐵模,放在火中燒紅。

即使聽不懂中原話,那些少年們也都明白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你瞧我我瞧你,誰也不敢第一個上。

“快,事還多着呢。”韓機奴不耐煩地催促。

林洋——他很快就會有一個新名字“遙奴”——推了一把身邊的顧慎爲,於是顧慎爲第一個取得了名字,烙在他的右小臂上。

歡奴,和他的小名竟然是同一個字。

那對兄弟,大的叫戚奴,小的叫謝奴。

少年們的手臂上都印上兩個醜陋的字,外加一隻展翅的鳥,那是金鵬堡的標誌。

看着額上滲出汗珠的少年們,韓機奴很滿意,甚至露出自己手臂上的文字,讓每個人都看了一眼,然後放下袖子,說:

“你們是金鵬堡的人了,生是王主的僕從,死了也要服侍老王主,但是現在,你們的命都在我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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