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向上刺入,立刻扭身躲開。
這個動作顧慎爲練習了無數遍,事到臨頭,心裡十萬火急,卻只覺得全身肌肉僵硬,真的像是中了邪術,動作慢得如同身處噩夢之中一般。
體內的血液不受控制地涌向頭部,四肢比他希望的要軟弱無力得多。
終於,他從牀下鑽出,看到倒在地板上抱成一團的謝奴,臉孔深深埋在雙臂裡,瘦小的身體着,簌簌發抖。
謝奴的惶恐卻讓顧慎爲鎮定下來,他從那股束縛自己的夢魘中掙脫,立刻站起,轉身跳上牀,動作敏捷得像是經驗老道的輕功高手。
他狠命按着一隻枕頭,下面的人似乎在掙扎,又似乎毫無反應。
隔了好久,顧慎爲才發現自己是和另一個人共同按着枕頭。
戚奴也全身着,因爲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用力,面孔扭曲,眼珠暴突,幾乎要跌落出來,牙齒緊緊咬在下嘴脣上,已經開始流血。
顧慎爲突然間有點害怕,輕輕推了戚奴一下,“好了,他死了。”
戚奴已是強弩之末,並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樣堅硬穩固,稍一被碰到,就坐倒在牀上,茫然地張開嘴,用本族語言重複說着一個詞,在顧慎爲聽來毫無意義。
韓世奇死了。
顧慎爲掀開枕頭,他的仇人瞪着眼睛,卻已認不出任何人。
韓世奇同樣一絲不掛,跨下那團醜陋的東西無力的扭向一邊,地上的謝奴衝過來,雙手握着一把狹窄的單刀,向那東西砍去。
顧慎爲急忙跳下牀,及時阻止了衝動的謝奴,“當心,不要流太多血。”
顧慎爲重新鑽到牀底,拆下刀柄,戚奴與謝奴也已恢復神智,一起將屍體慢慢扶起,直到將尖刀完全從牀板縫中帶出來,然後翻轉屍體。
雖然有許多意外,這次暗殺卻比想像中完美,那柄小尖刀正中韓世奇心臟,他沒怎麼掙扎就死了,甚至沒流多少血,只在被褥上留下極小的一團污跡。
燭光明滅,三名少年默默地看着死者,像是在致哀,又像是在欣賞一件佳作。
又過了一會,他們才按照事前商量好的分工,分頭忙碌起來。
戚奴與謝奴穿好衣服,一個出去探聽院內其他人的動靜,一個留下與顧慎爲共同收拾韓世奇的遺物:幾件衣裳、一柄狹刀、一柄匕首、殺手腰牌、四五個小瓶、巾帕等雜物。
殺手腰牌是一塊淡黃色的雜玉,橢圓形,上面刻着一隻簡樸的鳥和一個“絕”字。
憑着這塊腰牌,可以在金鵬堡內的許多地方行走,顧慎爲很想留下它,可是猶豫了一會又放棄了,他纔是一個少年,亮出殺手腰牌只會惹來更多的懷疑。
“你可以拿走,這是戰利品。”
戚奴將匕首和小瓶塞到自己懷裡,按照他族中的傳統,死者的物品自然全歸殺者所有。
顧慎爲搖搖頭,將腰牌塞到衣物中,捲成一團,“太危險,還是不要留他的東西爲好。”
“留在這裡很危險,逃走就不危險了。”
戚奴的語氣很自信,似乎又已經有了計劃,這是他從沒提起過的,顧慎爲正想要詢問,謝奴回來了,衝兩人點點頭,表示外面一切正常,他們應該擡走屍體了。
三人一起擡着屍體,兄弟倆各擡一腳,顧慎爲抱着頭,輕手輕腳地向西門外的鬼叫崖走去,那些雜物就都堆在屍體上面。
謝奴早已打開院門,保證通行無阻。
顧慎爲最擔心的是神秘的守夜人,但是今晚運氣不錯,直到他們將屍體擡到門外,也沒有守夜人現身,鬼叫崖是一處絕壁,無需看守,在這裡,他們暫時安全。
“積薪院”的少年們全都擡過屍體,韓世奇卻比哪一具都要重得多,離着崖邊還有十幾步,謝奴已經有點支持不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彎。
戚奴與顧慎爲對視一眼,一起慢慢放下屍體,他們倆也覺得精疲力竭,剩下的這最後幾步,無論如何也走不下去。
屍體背部衝上,尖刀還留在身上,露出的部分很少,在月光下幾乎看不到。
停下來休息是個錯誤,顧慎爲這樣想,他們應該儘快處理掉屍體,就在他要彎腰擡屍繼續最後一小段行程時,屍體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腳踝,力道極大,像鐵箍一樣。
顧慎爲體內的血液從沸騰直接冷卻成冰,在那一瞬間,他甚至體會到了靈魂出竅的感覺。
戚奴與謝奴略微一愣,緊接着一起撲到韓世奇身上,哥哥拔出尖刀,沒命地亂戳。
屍體毫無反抗。
顧慎爲推開戚奴,用力掰開箍住腳踝的手掌,將屍體翻過來仔細觀察。
這仍是一具屍體,只是嘴角開始滲出血跡,它爲什麼會抓住兇手的腳踝,抓的時候是否起死回生,顧慎爲一點也看不出來。
他的魂魄已經回到體內,離開的那一小會它們好像得到了淨化,這時冷靜得像是驗屍的仵作。
顧慎爲探了探鼻息,又在胸口處摸了一會,他有點希望韓世奇還活着,這樣就能問明白姐姐的下落,還有金鵬堡到底爲什麼要屠滅顧氏。
“真死了?”謝奴小聲問道,臉色慘淡,比月光還要白。
“嗯。”
三個人再也沒有力氣擡動屍體,於是一起推着它翻滾,走完最後十幾步,將屍體與雜物都推下懸崖。
無論韓世奇是死是活,都不能再回來了。
“接下來怎麼辦?”
顧慎爲問道,戚奴與謝奴顯然比他想得多,已經有了善後的計劃。
戚奴手上沾滿了血,神色顯得既恐慌又暴躁,好像誰也不能惹他,一點就着似的。
“嗯?接下來?接下來我們要逃,你和我們一起走。”
“逃?怎麼逃?這裡是金鵬堡。”
戚奴深吸一口氣,平靜一下性情,臉色看着好多了,“是這樣,每天上午咱們都要去挑水,那裡有許多木桶,清水是從外面送來的,只要有機會,躲進木桶就能逃出去。”
顧慎爲也幹過擔水的活,因此一下子就明白了戚奴的意思,金鵬堡位處絕巔,沒有水源,每日用水都是從山下運來的,送水人不能進堡,清水傾入一座石池之中,再由堡內的奴僕們擔回各院,池邊常常堆放着許多臨時不用空木桶,空桶次日可能會被送水人帶走。
水池處並非無人看管,但也不是無機可趁,去擔水的奴僕有時比較多,管事的人照看不過來,就有可能鑽進空桶裡,然後等着送水人的到來。
這像是一個可行的計劃,但顧慎爲還是搖頭,這是他第二次拒絕一起逃走的邀請了,戚奴露出奇怪的神色。
“我要留下,這裡還有我的仇人,我要報仇。”
顧慎爲能說的就是這麼多了,即使是一起殺人的夥伴,他也不能透露全部想法,一半是因爲謹慎,一半是因爲心虛,他要用上官氏全家人的性命爲自己的父母兄長報仇,這個目標過於異想天開,大概沒有人能夠理解。
戚奴與謝奴接受了他的說法,在他們眼裡,報仇比一切事情都重要,他們就是爲了殺死污辱過自己的“那個人”,才一直推遲逃跑計劃的。
三名少年回到“積薪院”,顧慎爲一個人回獨居的房間,戚奴與謝奴先是去整理了一下韓機奴的牀鋪,儘可能不讓那一小塊污跡過於顯眼,然後也回房睡覺,那五名少年睡得正香,他們當中沒人羨慕這哥倆的待遇。
顧慎爲閉上眼,他殺死了第一個仇人,心中堵塞的巨石碎掉了一小塊,透進了一絲光明,他還有很多事情要想,但是睡意順着那絲光明層層襲來,他還沒有將思緒整理清楚,就沉沉睡去,前所未有的香甜。
早上起牀,顧慎爲幾乎忘掉了昨晚的一切,過了好一會,復仇的喜悅才漸漸漲高,浸透了他的每一個毛孔,連屋外的陽光都顯得比平時明媚。
他已經度過了三天“去邪期”,又和少年們一起去向小姐請安,他心中還有一個疑惑沒有解開:雪娘爲什麼要承認是她向遙奴傳授了內功?
可是雪娘似乎忘記了這件事,從她那張冷漠僵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線索。
回到“積薪院”,韓機奴顯得有些焦躁,不停地追問戚奴與謝奴,“三哥”哪去了,怎麼沒和他打聲招呼就走了。
戚奴與謝奴的鎮定令顧慎爲很是欽佩,兄弟倆很隨意地解釋說,“三哥”當晚就走了,是他們開的院門又鎖的院門,因爲院管大人已經睡了,所以沒有打擾他。
韓機奴相信了這番說辭,韓世奇也不是每次都要在這裡過夜,但他不知爲什麼,就是心神不寧,一整天都在想着這件事。
到了午後,韓機奴越發地魂不守舍,監督少年們做活時心不在焉,傍晚時也沒有點名,鎖院門比平時晚,回房後一直點着蠟燭,直到後半夜才睡去。
因此,韓機奴沒有發現戚奴與謝奴的失蹤,兄弟二人午後去擔水,回來過一次,第二次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這是院管的重大失職。
顧慎爲替戚奴、謝奴鬆了一口氣,他們的逃亡計劃第一步很順利。
其他五名少年發現了異常,但是誰也沒有特別在意,他們是新人,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種事情,也不敢提醒韓機奴,院管的心情明顯不太好。
顧慎爲暗暗祈禱戚奴兄弟倆能成功逃走。
對金鵬堡來說,這是一個平靜無奇的夜晚,第二天上午,一切事情都曝露了,掀起一場不小的風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