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商對荷女極爲敬畏,在她面前甚至從不擡頭,除了“是是”,幾乎沒有別的語言。
在山上一塊習用巨弩的時候,顧慎爲能感覺到關商的情緒稍稍放鬆,荷女一旦出現,立刻又繃得緊緊的。
顧慎爲看在眼裡,記在心裡,他對荷女有許多疑問,但是不想開口詢問,而是準備暗暗觀察。
尤其是她爲什麼能夠毫無顧忌的用劍。
讓他好奇甚至有點嫉妒的不只是劍法。
當時,他們像兩隻精力旺盛的鹿靈,在純淨的冬夜裡,踩着硬實的雪路跳躍着前進,一開始只是想盡快趕路,慢慢生出競爭之心。
顧慎爲受損的內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他使出七八成功力,最快的時候疾逾奔馬,可荷女總能跟上他,稍稍落後一點,並非力有不逮,而是表示尊敬。
快到璧玉城的時候,顧慎爲放棄競爭,承認自己在輕功方面也比荷女差着一點。
荷女一直以來練的都是正確版本的無道神功,顧慎爲卻浪費半年多時間與走火入魔對抗,在進度上自然落後於她。
顧慎爲心中又隱隱生出怒火。
“孟大要是死了,老孟會怎麼辦?”荷女突然問,這時兩人已經回到龍王府,天還沒有亮。
“他要是跟從前一樣愚蠢的話,就會大舉進攻,他要是聰明的話……”
荷女的問話打斷了顧慎爲的怒氣,但是他想不出“聰明的老孟”會怎麼做。
愚行往往相似,聰明卻會出人意料。
孟玉尊這回出人意料了。
孟大公子明寬遇刺的消息剛傳至璧玉城時幾乎無人相信,因爲沒幾個人知道他離城前往疏勒國,有些人兩天前還跟他打過交道。
更多消息傳來,證明這是真的,孟大在離城近百里的地方遭到暗殺,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跟一個女人死在一塊。
在所有人印象中,孟大對女色向來敬而遠之,除了自己妻子,似乎沒再碰過第二個女人,他還常常勸說相熟者,“女人是禍水,要一個是爲了生孩子,再要就是引狼入室。”
就是這位如老僧般清心寡慾的孟大,摟着一名半裸的jì女,被一支長長的鐵箭射穿,鮮血融在一起,一連多日無法分開。
那名jì女也不是什麼有名的人物,混在南城的小巷裡,甚至沒資格去留人巷當丫環。
聞者感嘆,辛苦一生的孟大,piáo的女人竟然還不如手下管家的高級。
突然間,龍王的名聲又長了一截,同樣,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這是龍王的手筆,許多人發誓說事發當時,自己親眼見到龍王在南城閒逛,所以動手的肯定不可能是他,但孟大之死卻必然跟龍王有關。
於是,傳奇暗中誕生,在口耳相傳幾輪之後,璧玉城形成兩大派,保守派認爲龍王還養着一隻殺手隊伍,就像傳說中金鵬堡的青面,幻想派則堅信龍王已經學會了分身之術,而且會御劍,飛來飛去殺人,“別忘了還有那隻魔鳥,龍王騎着它去哪不是一小會兒的事?”
顧慎爲不關心這些傳言,他一直等關商的消息。
關商帶回最準確的情報,當時一百多名殺手與刀手幾乎傾巢出動,在方圓數裡之內搜尋刺客行跡,營地裡反而守衛空虛,關商趁機潛入,近距離看到帳內清況。
孟大死了,那一箭正中孟大與女人的腰部,貫穿而過,關商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未必能射得這麼準。
顧慎爲等着孟玉尊的反擊,只要沒有大批金鵬殺手的幫助,孟氏就算將南城所有刀客都僱來向龍王報仇,他跟荷女也有辦法應對。
結果,出乎兩人意料,出乎整個璧玉城的意料,老孟服軟了。
他服軟得如此徹底,以至於顧慎爲有點不知所措。
孟大死後的第三天上午,龍王府周圍平靜得不正常,那些來搗亂挑釁的無名刀客一個也不見了。
方聞是沒參加那天的議和談判,慌慌張張地跑回龍王府,帶來驚人的消息,“孟玉尊要來求和,馬上就到。”
軍師上氣不接下氣,說話時嘴脣都在顫抖,顯然自己也被這個消息弄暈了。
果然,方聞是臉上的紅潮還沒退去,守門護衛已經通報說北城孟玉尊拜訪。
北城孟氏,西域首富,大家長孟玉尊,拖着肥胖的身軀,揹着一根荊條,徒步走出家門,對任何人的問候都不理不睬,先是在北城帶來疑惑,隨後在南城引發轟動。
負荊請罪,老孟要向龍王負荊請罪,這消息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傳到人們難以置信的耳中,不過一刻鐘的工夫,成百上千人涌上街頭,遠遠跟隨在老孟身後。
孟玉尊隻身前來,連個隨從都沒帶,就這麼毫不設防地走進敵人的地盤,張開雙臂,肥胖的臉上盡是哀傷與謙卑,“我向龍王投降。”
老孟站在前院中間,那裡重新豎起一杆紅鴉旗,他就站在旗幟下面,右手放在心口,費力地深深鞠躬,說出認輸的話,然後撩起衣襟準備下跪。
顧慎爲沒料到會有這樣一幕出現,在他的殺手經驗當中,爭鬥雙方向來是不死不休,除了不成器的上官飛,他還沒見過求饒認輸如此徹底的人。
他搶在老孟跪下之前扶起對方,暗留勁道,防備偷襲,可是武功不弱的老孟一點也沒有偷襲的意思,孟玉尊此時就是一名喪子心痛的父親。
“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孟玉尊老淚縱橫,“是我主動招惹龍王,甚至設計囚禁過龍王。我是個愚蠢的老人,只看到自己手裡的錢,看不到這世上還有更強大的力量。我失去了兒子,接受了教訓。”
他的話他的神情顯得如此真誠,圍觀的大雪山劍客不忍心再看下去,紛紛離去。
“今天我站在龍王面前,乞求原諒,也是希望結束戰爭。”他繼續說下去,謙卑得像一名面見王者的恭順山民,“但我不敢乞求活命,我的性命、我的家產,一切都屬於龍王,任您處置,只希望龍王能留下孟家剩下的兩個兒子,他們絕沒有參與任何對抗龍王的事情,我願以一命換他們兩個的命。”
姜已經抹起了眼淚,望着龍王的背影,恨不得跪下求他開恩,可她不敢。
大門外的街巷裡擠着上千名璧玉城居民,老孟的話被原封不動傳播出去,本來想看熱鬧的他們也都被感動了,寂然無聲,側耳傾聽龍王府裡的回答。
無數雙眼睛在望着面無表情的龍王。
龍王退後三步,每一步都很慢,看的人心驚膽戰,孟玉尊也不明所以。
接下來,龍王深鞠一躬,還以一禮,隨後走上前去,親手解下孟玉尊背上的荊條,隨手扔到一邊,擡高聲音對所有人,甚至府外的人,說:“大雪山與孟氏無怨無仇,龍王願與孟氏永結兄弟之好。”
安靜,突然掌聲雷動。
龍王與老孟戲劇地化敵爲友,這比獨步王十個兒子同時娶親還要轟動,就連piáo客趴在jì女身上時,談論的也是這個話題。
孟玉尊擺酒設筵、龍王回請、督城官賀請、中原特使賀請,一撥接一撥,足足花去七天時間。
整個璧玉城都沉浸在和平的喜悅中。
老孟求和的當天中午,外人都走光之後,方聞是私下裡首先恭喜龍王大獲全勝,接着讚揚龍王應對得體,“說實話,我當時還有點擔心,哈哈。”
顧慎爲可沒那麼高興,他問軍師如何看待老孟的這招突然襲擊,方聞是收起笑容,想了想,拿出自己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回答龍王,“只要能達到目的,光明正大即是不擇手段。”
顧慎爲也是這麼想的。
驀然回道,他發現這段時間實在是太順利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金鵬堡老老實實地遵守臨時停戰協議,沒有向大雪山發起任何挑戰,這實在不像是獨步王的風格,其中似乎藏着什麼玄機。
接着,金鵬堡最重要的盟友之一,可以稱得上是支柱的北城孟氏,當衆認輸,甚至沒向獨步王求援,顧慎爲多疑的心像是受到震動的鈴鐺,嗡嗡響個不停。
但他找不出破綻。
他動用一切力量,曉月堂爲了救出龍王,已經提前讓關商暴露,這時再次冒險,要求堡內安插的內線行動起來,結果還是一無所得。
金鵬堡內一切正常,無論是普通的奴僕,還是身居高位的宗主,都對孟玉尊的舉動深感震驚,據說孟夫人聽到消息之後差點暈過去。
不少人向獨步王建議儘快解決龍王與大雪山,可他總是以不能破壞協議爲藉口搪塞過去。
三個月的臨時停戰還剩下不到一個來月,可永久性的議和已經接近達成,獨步王似乎正在失去永除後患的最後機會。
顧慎爲想不透獨步王在玩什麼花樣,孟玉尊的卑躬曲膝更讓他心中極度不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忍受一時之屈辱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離新年還有十幾天,方聞是得到一條消息,讓顧慎爲終於摸到敵人整體戰略的一小部分。
西域某個小國的公主到了待嫁之齡,正在挑選駙馬。
方聞是從中原特使那裡得到確定無疑的情報,獨步王的兒子上官飛也在備選之列。
“獨步王這是要當真正的王啊!”方聞是激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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