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建翼盯着桌上的大幅地圖,心思並不在上面,餘光瞧向一邊的上官雲,對這位侄子的輕鬆態度感到不滿。
上官雲似乎根本就沒將戰爭當回事,斜身坐在椅子上,力求讓自己舒舒服服,手裡拈着酒杯,卻又不喝,只是輕輕地晃來晃去,臉上永遠掛着那副超然物外的微笑,好像事不關己,他不過是看戲的觀衆。
許多將領,尤其是年輕將領,支持甚至崇拜上官雲,上官建翼卻沒辦法對他產生太多好感。
叔侄二人的相貌差別頗大,上官雲酷似父親獨步王,神情卻大不相同,上官建翼不像是上官家的子弟,沒有微陷的眼窩,也沒長着標誌性的長臉,但他陰沉狠辣的氣質,跟堂兄幾乎一模一樣。
上官建翼承認侄子是個很有能力的領袖,只是希望他能認真一點,“看來,打算跟隨龍王的逍遙海百姓還不少,據說港口和船隻都不夠用了。”
“這樣也好,南岸的人支持龍王,北岸的人傾向金鵬堡,是敵是友,一目瞭然。”上官雲可以熟練運用各種語氣腔調,但是在堂叔面前,他不打算裝模做樣。
見侄兒有意迴避問題,上官建翼決定有話直說,“你就不應該策劃那起兵變,你的任務是取回《無道書》,沒必要節外生枝,反而給了龍王機會凝聚軍心。”
上官雲長長吐出一口氣,像是羞愧的哀嘆,更像是太舒服時的習慣性反應,“勝敗乃兵家常事,他怎麼也是龍王,讓我偶爾失敗一次,就算是對他表示尊重吧。”
“哼,他算什麼龍王?不過是金鵬堡……”
“金鵬堡裡逃出去的奴才,對,我知道,可這不影響他現在的地位,這個年輕人很有趣,非常有趣。”
“你是小宛王,不是幾歲的小孩子,管他有趣沒趣。”上官建翼的語氣嚴厲起來,他相信上官家的野心不是尋找趣味。
“我這個小宛王——”上官雲懶洋洋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恐怕跟龍王也差不多吧,有名無實,否則的話,你也不敢這麼跟我說話。”
上官雲的話聽上去像是開玩笑,上官建翼心中卻是一懍。
上官建翼對侄兒並不熟悉,關於上官雲,他只聽說過幾次大膽的胡作非爲,那也都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侄兒能得到獨步王的重用與信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家族內部的鬥爭永遠不會結束,倒下一位孟夫人,又起來一個三少主,上官建翼甚至懷疑侄兒之所以能從地牢裡被放出來,就是爲了平衡自己的勢力。
“有名無實的不只是你,上官家的整個事業都還沒有奠定堅實的基礎。”上官建翼小心措辭,“這一戰因此非常重要,不僅是剿滅龍王、佔據逍遙海,還要向天下人證明,金鵬堡軍隊具有強大實力,不只是北庭的跟班。”
“所以啊,龍王越強大越好,消滅弱小的敵人,怎現強者本色?”
上官建翼微揚起頭,假裝認真思考侄兒的見解,“嗯,有道理,這麼說咱們應該找機會再敗給龍王幾次,或者讓兩萬士兵給他。”
“哈哈哈……”上官雲的大笑像是發自內心,“叔叔總是不肯忘記我這次失敗,你好像忘了,年前你也曾經親赴石國,策劃了一系列暗殺,結果全都無疾而終,說是失敗也不爲過吧。”
上官建翼重重地哼了一聲,這正是令他對侄兒極爲不滿的事情之一,“還不是你,說什麼龍王手裡有《無道書》殘章,非要停止一切爭鬥,耽誤我的後續計劃,否則——哼,我希望你拿到的東西是真的。”
“只有獨步王才能判斷真假,而且,他很願意爲此付出巨大代價。”
上官建翼發現,三少主提起父親時總是稱其爲“獨步王”,尊重之中顯出一絲生疏,“那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帶着殘章回石堡,請王主過目?”
“不急,獨步王說我還年輕,需要向叔叔多學習,我想也用不了多少時間吧,一個月?八萬人對三萬人,肯定勢如破竹。”
上官建翼忽略侄兒話中的諷刺意味,淡淡地說:“戰爭這種事情永遠無法預料,北庭佔領整個疏勒國只用了幾個月時間,可是有兩座小城,圍攻一年多,到現也沒拿下來,龍王不肯在石國決戰,退到逍遙海南岸,又得耽誤我不少時間。”
“那也用不上一年半載吧?”
上官建翼真想告訴侄兒:你不是監軍,沒資格問東問西、說三道四。可他說出口的卻是,“用不着,夏天到來之前,戰爭就會結束,然後大軍就會揮師東進,與北庭一道向中原開戰。”
“龍王特意選擇退守地形狹窄的安國,這是爲了應對咱們的幾萬鐵騎,而且咱們手裡沒有船,也是個問題。”
上官建翼不喜歡“咱們”這兩個字,雖然騎兵名義上屬於小宛國,但是從建立到訓練,他都全程參與,那時的上官雲還躲在地牢裡無所事事呢。
“我自有辦法。”上官建翼的手指在地圖上劃來劃去,以此顯示自己很忙,沒工夫跟侄兒閒聊天了。
上官雲像個不懂事的孩子,不僅沒有識趣地閉嘴,反而站起身,湊到上官建翼身邊,看了一眼地圖,笑着說:“叔叔打算架橋渡海?”
上官建翼大吃一驚,這個計劃只有極少數知道,他保證沒人敢泄密,而他的手指與目光,都遠離那個關鍵位置。
“可以試一試。”上官建翼輕描淡寫,不再多透露一句,他相信侄兒不會背叛獨步王,只是不想與其共享戰略,他仍然認爲,自己纔是八萬大軍的統帥,上官雲不過是一名特殊的客人。
“呵呵。”上官雲卻打定主意要插一腳,指着逍遙海唯一適宜架橋的地方,“不知道龍王是不是已經發現這裡的重要性,只需幾百名士兵駐守,也會是**煩。”
“那就讓龍王再勝利一次,給他一點甜頭。”上官建翼可不是隨隨便便就鬆口的人。
上官雲笑了笑,知道叔叔早有準備,龍王這回不會再有好運了。
顧慎爲的確沒有多少精力關心地圖上的一個小點,這半個多月,他一直忙於將能運走的一切都搬上船,同時還得防備着金鵬軍的襲擊。
當初他與獨孤羨對南渡計劃一直保密,是不想太早引起爭議,也不想讓對面的金鵬軍提前制定應對方案,可是保密也產生一個副作用,所有人都沒做好準備,尤其是那些決定追隨龍王的百姓,將南渡看作與故土的永訣,恨不得將房子也拆了帶走,結果極大地影響了運輸進度。
軍民雙方因此產生不少衝突,有一次龍王甚至得親自出面,才讓一名固執的農夫放棄自家那頭老得不行的黃牛。
“是我給它接生的,它比兒子還親哪。”農夫的感情是真摯的,雖然接受了一大筆補償金,對老黃牛仍然依依不捨。
那時鐘衡還沒有渡海,就站在龍王身邊,對他說:“人心是資源也是羈絆,龍王,你可沒辦法再像從前那樣zì yóu自在了。”
顧慎爲不是第一次得到人心,但是大雪山居民能自己照顧自己,不需要龍王的保護,可眼前的這些百姓不一樣,沒有龍軍,他們就是一羣待宰的羔羊。
龍軍也不能拋棄他們,南渡的百姓大都是士兵的家人,是全軍士氣的重要支撐。
不過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再有一兩天工夫,百姓就能運送完畢,剩下的就是一萬多名龍軍。
金鵬軍前鋒已經攻到邊境,先是西邊的柳城,接着是東邊的關隘,都發生了規模不小的戰鬥。
兩邊的龍軍遵令堅守不出,三天後,他們將棄城,趕往最近的碼頭,在後方軍隊的保護下,乘船渡過逍遙海。
只需三天。
龍王會是最後上船的人之一。
前方又發生了爭執,顧慎爲拍馬趕過去,龍王的權威再加上一點金錢補償,總是解決糾紛的極佳手段。
爭執的一方是幾名士兵,另一方顯然是一大家子,一對老夫妻帶着女人跟小孩,與許多家庭一樣,沒有青年男子。
“我兩個兒子都給龍王賣命,全家人被迫背井離鄉,這也不讓帶那也不讓帶,難道過海之後喝西北風?還是龍王養我們全家啊?”
士兵們只是苦笑,見到龍王,全都恭敬地退到一邊。
老頭兒不認得龍王,見士兵們只是後退,沒有下跪,由此判定這名年輕人是個小官,於是氣沖沖地說:“小夥子,你來評評理,到哪都得居家過日子,我帶這些東西不可以嗎?”
顧慎爲明白士兵們的難辦之處,這一家人趕着兩頭牛拉的大車,從鍋碗瓢盆到各式器具,應有盡有,甚至還載着一張大牀,連上船都困難。
“老人家,這些東西安國都有,用不着帶去。”
“說得輕鬆,買東西不要錢嗎?”
顧慎爲示意身邊的衛兵拿出一張憑據交給老者,“拿着它,到了安國,你能領到所需的物品。”
老頭兒接過憑據,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可是一個字也不認得,叫來女兒跟孫子,三個人湊在一塊辨了半天,終於確認這東西有用,於是小心翼翼地收起來,看了一眼滿車的東西,還是拽出來幾件拎在手裡。
“唉,全部家當啊,早知道這樣,不如從西邊過海了。”
老頭兒連聲嘆息,顧慎爲這時卻沒有充分認識到這句話的真正含義,點點頭,放他們過去,這是他與金鵬軍交鋒的最大失誤之一。
“見着龍王,替我告訴他。”老頭兒走出幾步回過頭來,“一定要贏啊,我們全家人的性命都搭在他身上了。”
(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