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慎爲急速下墜,求生意志卻沒有消失,雙手四處亂抓,他什麼也看不到,只覺得身體不停地撞在障礙物上,有些是樹木,有些是半朽的石塊。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幾次呼吸,或許是漫長的一生,顧慎爲終於跌到了底,渾身骨頭似乎都已粉碎,好處是他立刻就暈了過去,沒有馬上感受到徹入骨髓的疼痛。
他沒有死,一路上的障礙減緩了下墜速度,他跌落的地方又恰好有一堆細木枝和軟草。
他很快就恢復清醒,無處不在的疼痛像海水一樣把他整個人沒頂淹沒,好一會他都沒法思考,也沒法視物聽聲。
最後,他終於能再次控制自己的身體,努力坐起身,觀察周圍的環境,他先看到的是成團的雲霧,這表明他沒有跌到崖底,而是身處半山腰。
接着,他看到了難以相信難以接受的場景,他一開始沒有注意到這這場景,就是因爲太匪夷所思,他的大腦幹脆拒絕承認它的真實性。
在他面前數步,橫着一條巨大的蟒蛇,幾乎跟成年人的大腿一樣粗細,它沒有向從天而降的入侵者發動進攻,那是因爲它的嘴裡正塞着一枚奇大無比的蛋,那蛋像是一塊光滑的灰色石頭,跟“大頭神”的頭顱不相上下。
巨蟒的上下顎被完全撐開,兩隻黃色的眼睛只能望向天空,極大地干擾了它的視線,這也是顧慎爲還能活着的原因之一。
這場景實在是太詭異了,跟真實的世界格格不入,顧慎爲覺得自己肯定是在陰間,他好像已經喝過了孟婆湯,忘記了前生,忘記家仇,忘記殺他的少女,只是呆呆地看着巨蟒,一動不動。
最後是一股強烈的求生意志將他的全部潛力都激發出來,顧慎爲將無處不在的疼痛置之不理,站起身用力拔出左肩上的匕首,這件兇器一直跟着他跌落,沒有滑落丟失。
他想後退幾步保持安全的距離,只邁出半步就發現自己再次無路可退。
他跌落的地方是一個寬大的鳥巢,像一隻用樹枝和乾草搭建的巨碗,反扣過來和人類小一點的房子差不多,他站的地方正是巢穴邊緣,腳下樹枝搖搖欲墜。
巨蟒還在努力吞吃鳥蛋,肌肉連續收縮,鳥蛋又進去一點,露在外面的已經沒有多少。
顧慎爲就這麼看着巨蟒進食,直到鳥蛋整個都進入蛇口,他才猛然醒悟,這是殺死巨蟒的最好機會,再等一會,巨蟒就會將鳥蛋送到腹部,然後扭曲身體用力將它擠碎,接下來,它或許很願意於再吞吃一名人類少年。
巨蟒的一半身子留在鳥巢外面,爲了幫助吞下鳥蛋,它蠕動着身體,前進了一尺,離顧慎爲更近了。
顧慎爲幾步走到巨蟒頭前,將匕首插入兩隻黃眼睛中間,然後彎着腰小心翼翼地前行,刀尖順着蟒身曲折划動,因爲有骨節的阻擋而時淺時深。
顧慎爲走到了頭兒,轉身緊緊靠着懸崖,身後的岩石給予他巨大的力量與信心。
巨蟒的的背部從頭到尾被剖開了,它卻像毫無所覺,既不感到疼痛,也沒有激烈的反抗,仍然做着蠕動吞食鳥蛋的動作,鮮血噴涌的身體仍在左右扭晃。
又過了好一會,巨蟒才漸漸停止動作,鳥蛋完全曝露出來,蟒血也流得差不多了,顯出白花花的肉身,從皮膚與肉之間,擠出成百條乳白色的線蟲,每條都有一兩尺長,無眼的頭部四處晃動,似乎想要尋找一個新家。
恐懼變成了噁心,顧慎爲更緊地靠着石崖,恨不得也變成一塊石頭融入其中,他原想等巨蟒死透把它踢出鳥巢,這時卻半步也不想走過去了。
立在巨蟒頭部的鳥蛋突然發出咔嚓的聲音,顧慎爲劃開蟒身時可沒考慮鳥蛋的安全,刀尖在它上面也留下一道劃痕,這似乎直接導致了鳥蛋的碎裂。
即使神仙與鬼怪此時直接現身,顧慎爲也不會感到奇怪了,所以他直直地看着鳥蛋從微微晃動發展爲劇烈抖動,還伴隨着急迫的咔咔聲,最後,一隻雛鳥終於破殼而出。
可就是鬼怪真的現身,大概也沒有這隻雛鳥醜陋。
它高一尺左右,剛出生就比普通鳥大不少,渾身沒長一根羽毛,偏偏瘦骨嶙峋,好像只有一層粉色的外皮包裹着骨架,一對精黃的眼睛簡直就是巨蟒的小號翻版。
雛鳥長着長長的喙,不叫也不亂跑,昂首挺胸趾高氣揚,渾不知此前一刻它還是蟒蛇口中餐。
它好像在蛋裡一直忍飢挨餓,掃量了一番新世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頭吃蛋殼裡剩下的粘液,吃了幾口,又被蟒屍吸引,邁步過去,先是兩口啄掉黃澄澄的眼珠,然後挨年吞吃那些左右搖擺的線蟲,大塊朵頤,從頭吃到尾,一條不留。
它好像還沒有吃飽,又挑鮮嫩的蟒肉吞了幾大塊,總算是告一段落,擡起頭,用黃眼睛盯着巢外崖邊的人類,似乎在努力辨別這是食物、敵人還是朋友。
雛鳥吃個沒完的時候,顧慎爲就一直看着它,他手中還握着匕首,好幾次想衝上去刺死這隻怪物,可是都被令人作嘔的蟒屍擋住了,他的腳像生根了一樣,一寸也移動不了。
醜陋的雛鳥盯着顧慎爲,雖然還沒有他的膝蓋高,目光卻邪惡得好像魔鬼轉世,他覺得自己被懾住了,根本沒有信心打敗它。
雛鳥突然張開兩隻光禿禿的翅膀,一路飛奔躥到人類的面前,沒等顧慎爲反應過來,雛鳥已經用鋒利的喙沒完沒了的啄他的兩條腿。
很疼,顧慎爲左挪右移,可是在這方寸之地,根本躲不開雨點般的啄擊,不過雛鳥似乎沒有惡意,只是啄,沒有張嘴咬,以它剛纔吞吃蟒肉的架勢,真要用力的話,估計一口就能從他腿上咬下一大塊。
即使這樣,顧慎爲還是受不了,於是舉起匕首,對它進行威脅,“走開,快走開,我有刀。”
顧慎爲一邊晃着匕首,一邊用腳踢它,雛鳥卻不識趣,以爲是餐後遊戲,啄得更歡了,而且眼力極準,必定能擊中他伸出來的那隻腳。
再這樣下去,腿腳都得報廢,顧慎爲決定不能再仁慈了,高舉匕首,剛要刺下去,就覺得天空突然暗下來。
鳥巢附近盡是雲霧,可是也有陽光穿透,那片黑暗如一大團烏雲,一下子將陽光全都擋住。
顧慎爲不自覺地擡頭看了一眼,馬上慶幸自己沒有對雛鳥動手,他早該想到的,既然有這麼大的鳥蛋,怎麼可能沒有更大的父母呢?
一隻站立起來比成年人還要高一頭的大鳥飛臨,雙翅展開幾乎遮住了半邊天空。
大鳥迅速降落在鳥巢上,它長着一身純黑的羽毛,只有頭頂豎立着一撮金羽,好像小小的王冠,鐵灰色的長啄如同兩柄合在一起的利刃,眼珠跟雛鳥一樣,是黃色的,但是少了幾分天生的邪惡,多的是高傲、沉思與堅忍。
大鳥落地時鬆開了爪子,放出一隻活着的小獸,小獸蜷成一團,嗚嗚地低聲哀鳴,絲毫沒有逃跑的意思。
顧慎爲驚呆了,他十分、十二分地肯定,自己不是這個畜牲的對手。
大鳥先看了一眼雛鳥,又看了一眼人類,目光最後落在舉在空中的匕首上。
顧慎爲急忙放下手,他下意識地想把匕首拋開,但是馬上覺得這樣太刻意,不知怎麼,他相信眼前這隻大鳥通人性,能夠看穿一切詭計。
他將匕首收入懷中,一手指着蟒屍,一手指着雛鳥,“我殺了它,救了它。”
大鳥在猶豫,雛鳥卻對新出現的同類不感興趣,仍然興致勃勃地啄人類的腿腳,顧慎爲現在連躲都不敢躲了,只能忍痛捱着。
大鳥在巢中邁出一步,目光驟然變得兇狠。
顧慎爲心裡叫了一聲不妙,空中突然又是一暗,第二隻大鳥回來了。
這隻大鳥個頭比前一隻還要高大,頂上金羽也更醒目,顧慎爲必須仰視才能看清,他猜測後來的是雄鳥,先來的雌鳥。
雄鳥也抓着一頭小獸,放下之後,卻沒有收起翅膀,而是直接撲向入侵的人類。
雌鳥也張開翅膀,不是一起進攻,而是擋在了前面,鳥喙指向蟒屍頭部的蛋殼,原來它沒有惡意,眼中的兇狠只是顧慎爲的誤解。
兩隻大鳥以喙部互相輕輕地碰撞着,這是它們交流的方式,這裡的鳥似乎都不會鳴叫。
顧慎爲戰戰兢兢地等待着。
很快,雌雄大鳥達成了共識,一起收攏翅膀,沖人類點點頭。
顧慎爲長出一口氣,自從上官雨時將匕首刺向他的那一刻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點安全,他的心懸得太久,幾乎快要永遠回不到原位了。
雛鳥在顧慎爲那裡總是得不到迴應,這讓它終於注意到身後的兩隻大鳥,它歪着頭,有點困惑。
雌鳥低下頭,在它抓來的小獸頭上啄了一下,小獸發出慘厲的叫聲,沒一會就死了,雌鳥對此毫不關注,它叨着血淋淋的眼珠,期待地看着雛鳥。
顧慎爲這時纔看明白那不是什麼小獸,而是一隻成年的灰狼,灰狼臨死前的叫聲,聽起來就和他在鬼叫崖聽到的怪聲差不多。
雛鳥立刻明白了誰纔是自己的父母,飛奔過去,先是從母親嘴裡接過獸眼,仰脖吞下,然後歡快地釘啄大鳥的爪子。
大鳥的爪子包裹着厚厚的硬皮與老繭,不僅能忍受雛鳥的利喙,還能從中感受到很大樂趣。
從崖頂跌落,似乎讓顧慎爲的頭腦變得遲鈍了,過了這麼久,他才突然明白過來,他看到的是大鵬鳥,金鵬堡就因爲它們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