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耀王託賽的美好一天蒙上了陰影。
在他最初的計劃中,是在近侍軍與聖日王打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派出一支決定性力量,一舉奠定勝局,然後與萬夫長烏措裡應外和,分割十萬騎兵,爲自己取得最大的一頭。
事情發展比他想象得順利,大都尉遇刺,藉着送還遺體,他得以進入營地,有望拿下整支軍隊,他怎麼也想不到,一羣低級軍官會壞了大事。
帳篷外,成百上千的軍官在高呼爲大都尉報仇,帳篷裡,十名萬夫長和兩名副都尉聚在一堆切切私語,神情倒是頗爲嚴肅,只是半天過去,沒有制定出任何計劃。
託賽作爲唯一的旁觀者,臉色陰沉,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近侍軍是北庭最強大的一支力量,向來以忠誠聞名,什麼時候允許一羣奴隸如此囂張了?”
“他們不是奴隸。”一名萬夫長糾正道:“而是各部落送來的優秀子弟,服侍汗王,今後……”
“今後還會成爲家族的中堅力量,是維繫北庭統一的基礎。”託賽冷冷地說下去,這些套話他從小就聽熟了,“在近侍軍沒人教他們服從命令嗎?還是今天的近侍軍跟從前不一樣,能夠以下犯上了?”
“軍官們的表達方式或許不合時宜,但他們想爲大都尉報仇,一點錯也沒有。”副都尉骨倫站出來了,這是一名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長着一張嚴厲的長臉,說話時不卑不亢,甚至有一點要分庭抗禮的意思。
託賽早就想到骨倫會是自己的敵人,讓他意外的是,這十二名能決定近侍軍命運的將領。剛纔還對自己唯唯諾諾,一聽到外面的呼聲,立刻改變態度,開始敷衍自己。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代言人,這種時候,烏措應該表現出立場與忠誠。
烏措與骨倫年紀差不多。身寬體胖,長着一捧茂盛的絡腮鬍子,顯得極爲豪邁,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是一個極爲謹慎的人。
謹慎在今天是一項多餘的品質,烏措能當上萬夫長全是日耀王家族支持的結果,他必須堅定地站在託賽一邊,“咳,是這樣。大都尉遇刺,此仇當然要報,還有老汗王的仇,更是得報,否則咱們這些人的臉都丟到天邊去啦。可是要報仇就必須有一個主事的人,羣龍不能無首,所以當務之急還是馬上選出新的大都尉,由大都尉下令。外面的軍官自然會服從。”
這話聽上去很有道理,託賽點點頭。挑釁地看着骨倫,看他還能出什麼招。
骨倫沒說話,其他將領也都保持沉默。
託賽覺得自己即將取得勝利,外面的喧鬧聲卻突然擡高,好像軍官們已經失去控制,正要衝進帳篷。
帳簾一掀。進來的是一名衛兵,神色慌張,匆匆行禮,“軍官們要求面見諸位大人。”
“哈。”烏措發出短促的笑聲,“外面有多少人?”
“大概……大概五六百人。”
“告訴他們。主帳太小,容不下他們。”
“軍官們會派出幾名代表……”
“胡鬧!”烏措怒斥一聲,想起自己現在還只是萬夫長,上面有兩位副都尉,“軍官們得寸進尺,此風絕不可長,請兩位大人速作定奪。”
兩名副都尉互視一眼,想法都差不多,骨倫有了底氣,“現在是特殊時期,不能墨守成規,爲什麼不讓軍官代表進來談談呢?北庭如今沒有汗王,不管誰當大都尉都不能名正言順,軍官們的承認與支持非常重要。”
託賽義憤填膺,他是老汗王的孫子,也是未來的汗王,有他在,一切自然名正言順,骨倫說這樣的話,幾乎相當於公開反對自己。
十幾頂帳篷以外,顧慎爲仍然坐在矮凳上傾聽,上官如翹腳遙望,“阿哲巴他們會成功嗎?”
“會。”
龍王回答得如此肯定,上官如反而疑惑了,扭頭看着他。
“託賽高傲自大,但還沒有愚蠢到家,不管他願不願意,只能接受軍官們的要求。”
話音剛落,一直在軍營裡躥來躥去的上官飛跑進來,衝妹妹點點頭,興奮地對龍王說:“鬧起來了,這回真是鬧起來了,其他軍官也都趕去支援了,誰要是置身事外,就會被看成膽小鬼和叛徒,呵呵,沒想到大都尉遇刺會帶來這樣的後果。”
上官如跟軍官們有過接觸,更瞭解他們的想法,“在北庭,近侍軍是一支獨特的軍隊,其它軍隊從統帥到士兵都來自固定的幾個部落,共同效忠於一位王爺。近侍軍裡只有士兵來源固定,一多半軍官是從所有部落挑選的貴族,頂多服役十年,還是會回到本部落的軍中。按北庭的標準,他們對近侍軍的確不是特別‘忠誠’。”
上官飛更興奮了,“既然這樣,龍王幹嘛不把這支軍隊搶到手,有了十萬近侍軍,幾乎可以橫掃草原,更不用說……”
更不用說攻破璧玉城與金鵬堡,上官飛沒辦法說下去。
上官如替龍王回答了這個問題,“因爲這些軍官還是會效忠於本部落,而不是外人。近侍軍裡有一部分從士兵升上來的軍官,他們立場更堅定,只會忠於新汗王。”
上官飛不太服氣,還想勸說龍王,外面傳來木老頭的叫聲,“上官飛你這個臭小子,快給我滾出來,我要檢查你這幾天練拳的進展,差一點,我拆了你全身的骨頭。”
上官飛嚇得吐了吐舌頭,他可從來不是勤學苦練的典範,木老頭也不是心慈手軟的明師。
上官如雖然是妹妹,在雙胞胎哥哥面前卻總是扮演父兄的角色,她已經知道上官飛學習五洞拳的事情,嚴肅地提醒道:“不准你再殺人練功,木老頭,以後他殺的人要算在你身上。”
“啊?”木老頭覺得自己真是冤枉。轉而用更嚴厲的聲音說:“上官飛,再敢殺人,我……切了你的小東西,把你送到望城巷接客。”
上官飛服服帖帖地走出去,半句抱怨也不敢說。
聽到木老頭的粗俗威脅,上官如臉有點紅。回頭看見龍王正專注地盯着自己,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已經接近於一次淺淺的微笑,“你在笑話我嗎?”
看到上官如教訓哥哥,顧慎爲恍然回到了金鵬堡,那是一段恥辱的經歷,在層層黑暗之中卻偶爾也有一縷陽光。
遠處的喧鬧變成了歡呼,提醒顧慎爲他活在現實世界中。
離曼滿頭大汗地跑進來,“成功了。千夫長也有資格參加推選了。”
託賽同意得極爲勉強,他心裡很清楚,所謂替大都尉報仇只是一個藉口,軍官們別有用心,可他沒有選擇,高級將領當中,只有烏措是他堅定的支持者,其他人無不或明或暗站在軍官們一邊。突然之間,日耀王成爲弱勢一方。他帶來的一千多名衛兵,甚至沒有軍官的數量多。
“萬夫長和副都尉會推出四名備選人,軍官們可以推出一位,就在這五個人當中推選大都尉,不是特別理想,但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離曼有點遺憾。覺得勝利不夠徹底。
“恐怕這會花掉很長時間。”眼下的近侍軍營地裡波瀾起伏,局勢轉眼就可能發生變化,顧慎爲擔心夜長夢多。
離曼嘆了口氣,“沒辦法,軍官是臨時結盟的。卻只給一個備選人名額,龍王可以想象,這會爭得多麼激烈,初定是今晚子夜推選,明天凌晨宣佈結果。”
“外面的王爺呢?”
“二更時會讓他們進來,所有王爺只能旁觀,不能推選。”
聽上去很合理,顧慎爲甚至心生疑惑,荷女與聖日王是否預料到了這一場軍官兵變?他們給日耀王託賽安排的陷阱又在哪?
離曼走出帳篷時顯得極爲緊張,軍官們的結盟爲時短暫,馬上就要展開你死我活的爭鬥,他對結局沒有多少把握。
顧慎爲拒絕給出意見,雖然他有一些想法,但是在這種混亂的局勢裡,每一種選擇都可能產生意想不到的結果,讓他從神機妙算的“軍師”變爲導致失敗的罪人。
“龍王在軍官們當中很有威望。”上官如輕聲說。
顧慎爲的感受並不明顯,他心裡有一個疑問,藉機說了出來,“你跟這裡的軍官很熟?”
“嗯。”上官如大方承認,“在監獄裡認識一些人,互相介紹,結識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很好打交道。”
“爲什麼?”
“什麼爲什麼?”
“你想從近侍軍得到什麼?”
“也有龍王猜不到的事情嗎?”上官如微笑道。
顧慎爲猜到了,但他無法理解,原由正是剛纔上官如反駁哥哥的那些話,“這沒用,你知道得很清楚,北庭士兵是不會加入龍軍的。”
“總得試一試,大家還以爲沒人敢殺老汗王,結果怎麼樣?”在上官如眼裡,龍王與哥哥是截然相反的兩種人,她不覺得自己前後矛盾。
“可是你……”顧慎爲不知道怎麼說纔好,他不理解上官如干嘛要主動替自己做這種事。
上官如顯然明白他的意思,臉上的表情變得溫和,僅存的一點稚氣消失無蹤,“你會保護投靠你的人,我不想草原變成殺戮場,所以希望近侍軍成爲你的部下。”
聯想到阿哲巴等人上午的反應,顧慎爲覺得這個計劃跟荷女一樣不切實際,“唯有殺戮才能讓我獲益。”
“我會爲你爭取另一個選擇。”上官如語氣堅定,露出“十公子”纔有的傲氣。
顧慎爲解下五峰刀,橫在膝前,“如果推選結果不是骨倫,阿哲巴希望借我的刀解決問題,我同意了;託賽想除掉我,我會先發制人,他逃出近侍軍,也會死在自己的營地裡;荷女跟聖日王,已經在我的刺殺計劃中。瞧,除了你,人人都想讓我拔刀,這是我唯一的道路,選擇?你有,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