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擱了半個月,鐵寒鋒才帶徒弟下山看病,期間他若干次單獨進城,都是當天去當天回來,臉色越來越陰沉。
顧慎爲反倒冷靜下來,在那半個月的時間裡,全力以赴只做一件事情:想方設法暗殺自己的師父。
他一共使用了二十八種方法,差不多平均每天兩次,有些是沉思熟慮的計劃,有些是突發奇想的即興之作。
鐵寒鋒應對的方式很簡單,不讓自己被殺死,然後狠揍徒弟一頓,有時候來了興致,還會點評兩句。
“對我用迷藥?你對一名殺手用迷藥?哈,我把這玩意兒當飯吃的時候,你親孃還在吃奶哩。”
鐵寒鋒說這話時,顧慎爲吸進反彈的迷藥,正軟軟地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傻瓜,殺人還要先瞄一眼,還不如直接告訴我盤子下面藏着匕首。我連你腸子裡的屎都看得清清楚楚,你還想跟我玩花招?”
此時,飯菜撒了一地,托盤飛到了牆頭,顧慎爲摔倒在地,臉上舊傷未去又添新傷,鐵寒鋒打人的拳頭跟石頭一樣堅硬。
顧慎爲發動一切力量,那些仍懷念“臂奴幫”的學徒紛紛爲他出謀劃策,提供稀罕的毒藥、特製的短兵、花樣百出的暗器,跟蹤鐵寒鋒,監視其在東堡內的每一步動向。
顧慎爲定下規則,暗殺時只由自己一個人動手,絕不讓他人蔘與,鐵瘸子不想殺死唯一的徒弟,對其他人可不會心慈手軟。
有一次,顧慎爲差點就成功了。
那時他已經嘗試了二十幾次,沒一次能傷着師父分毫,仗着師父從不先發制人,他想出了一招。
鐵寒鋒躺在椅子上喝酒,罵罵咧咧地詛咒徒弟連累了自己,顧慎爲站六七步以外,右手隨意地放在離刀柄數寸的地方,左手縮在袖子裡,背在身後,來回踱着碎步,好像在想心事的樣子。
鐵寒鋒終於受不了,“小兔崽子,還等什麼,菜都涼了,還不動手?早跟你說過,別用堡裡的玩意兒,哪樣我不熟?你乾脆自殺算了,爛在院子裡,沒準能把我薰死。”
“瘸子,你那條爛腿都沒薰死你,我就是死了也沒它臭。”
顧慎爲不客氣地還嘴,這對師徒之間早已沒有絲毫的禮儀尊卑,但是他仍不出招,只是有罵必還,在嘴頭上與師父對陣。
鐵寒鋒好似山中隱居的棋手,好不容易遇到可堪一搏的對手,頓時激起昔日雄心,唾沫橫飛,妙語連珠,豎罵歷代祖先,橫罵親朋好友,手指四肢五官,深挖五臟六腑,屎尿齊飛,豬狗亂舞,光是徒弟的出生方式就幻想出十幾個截然不同的版本,總之,非要罵得徒弟還不了嘴才行,與此同時,美酒不斷,就是嘴巴一刻不停,他也能準確無誤地把酒插空倒進去。
顧慎爲初時顯得笨嘴拙舌,一句還沒還上,師父已經又罵出兩三句,慢慢地他找到了訣竅,根本不理睬師父罵什麼,轉守爲攻,張口“瘸子”,閉嘴“馬屁精”,最後終於突破心理界線,把師父肯定有和可能有的親戚全都拽出來描述一番,長篇大論,力圖證明鐵瘸子是一身爛瘡的人類與數種骯髒動物的直系後代。
罵人不比殺人簡單多少,說重樣了會被恥笑,必須隨機應變,一招化萬招,罵到興頭上,顧慎爲終於理解了髒話的真諦:殺人好比搬運石頭,每殺一人都在心底積下一塊,越築越高,看似輝煌,卻着實堵得慌;罵人乃是疏通、乃是拆毀,越罵越覺得心裡暢亮,甚至有撥雲見日之感。
這場史無前例的師徒對罵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未分勝負,以鐵寒鋒一頭栽倒告終。
顧慎爲的袖子裡什麼暗器、毒藥也沒有,他老早就發現,師父以罵人爲樂、爲菜,髒話如同美味佳餚,正是下酒的最佳助品,他也沒在酒裡下迷藥,他只是比平時多買了一些,鐵瘸子是自己醉倒了,像攤爛泥,再無防護能力。
顧慎爲拔出狹刀,罵人帶來的舒暢只是假象,一旦閉嘴,仇恨、殺心、死亡立刻重聚成團團濃霧,從他的每一個毛孔鑽進身體裡。
刀尖抵在心口,只需要撥動一根草的力量,就能結束一名殺手的性命,見證另一名殺手的誕生。
衣裳被劃破,第一滴鮮血滲出,鐵寒鋒雙目突然圓睜,手中多出一柄狹刀,那是躺椅下面的必備武器。
顧慎爲手中的狹刀驟然受阻,好像被什麼東西夾住了,他必須得加大力氣才行,但就是這麼一剎那的延誤,鐵寒鋒的狹刀已經刺來,目標同樣是徒弟的心口。
要麼撒手後退,要麼同歸於盡,顧慎爲沒有選擇,他寧死也要報仇,但對象卻不是這個瘸子。
顧慎爲後躍一步,避開師父的返擊,提刀戒備,迎接必有的一頓狠揍。
鐵寒鋒沒有站起來,甚至沒有開口咒罵,他的手裡還握着刀,雙眼也睜着,但是鼾聲依舊,他根本就沒有清醒。
顧慎爲又是驚訝又是慚愧,他竟然打不過睡夢中的鐵瘸子。
鐵寒鋒眼睛慢慢閉上,刀卻像長在了手上,五根手指沒有一點放鬆的跡象。
顧慎爲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放棄了第二次嘗試,從那個醉鬼身上,他感受到若有若無的殺氣,在睡夢中,鐵寒鋒完全遵從殺手本能,下手絕無遲疑憐憫,顧慎爲可不想無緣無故就這樣死了。
同樣是殺手,鐵寒鋒的武功比那個韓世奇強了十倍不止,顧慎爲有點好奇,金鵬堡選擇殺手的標準到底是什麼,難道真有人只憑門路就能獲得稱號?
這次費時費力的暗殺行動只有一個結果,顧慎爲不再後悔從前沒能趁師父酒醉時殺死他,事實證明那根本辦不到。
如果沒有走火入魔的威脅,如果還有可供揮霍的生命,顧慎爲真的有點想繼續留在師父身邊了,瘸子身上仍有值得學習的東西。
第二天一早,鐵寒鋒醒來,看到手中的刀,皺起了眉頭,又看到心口處結痂的小傷痕,卻又笑了,直到連抓數只酒壺,發現一滴酒沒剩,才大發雷霆,到處找徒弟,想要揍他出氣。
顧慎爲躲了兩天才敢回去,他沒有放棄,又試了幾次,只是惹來變本加利的暴打,所以,一點也不奇怪,在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鐵寒鋒終於帶徒弟下山看病時,他鼻青臉腫,看上去像個蠢笨不聽話的少年。
鐵寒鋒一路上都在嘮叨能讓這位神醫看病有多不容易,他花了多少錢,託了多少人,神醫派頭大,說話行事一定要小心,等等。
顧慎爲心煩意亂,他不想看什麼神醫,也不想讓神醫看,萬一神醫發現他練的是顧氏家傳“合和勁”,又是一件禍端。
鐵寒鋒發現徒弟身上走火入魔的隱患,已經讓顧慎爲心裡十分警惕,想盡辦法搞暗殺,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神醫姓孫,年輕時遍遊天下,從西域到中原,拜師潛學,綜合數十家之長,終成一代名醫。
醫館位於璧玉北城,是一所深宅大院,病人必須提前數天乃到數十天預約,神醫自稱有幾種病不治,其中之一是各種急症和外傷,“我沒學過。”他的理由倒也簡單明瞭。
師徒二人一到,管家就引入外書房,神醫在這裡給人看病。
鐵寒鋒只跟管家有過交往,卻是第一次見到神醫本人,立刻笑容滿面,露出面對黃腰帶管事時的謅媚笑容,像個鄉下老頭兒似地深鞠一躬,又按着徒弟的頭行禮,小聲說,“神醫,我們來了。”
神醫是個高大威嚴的老者,頭髮稀疏,鬍鬚卻極爲濃密,黑白相間的一大捧,直垂到腰際,身穿藍布長衫,手裡捧着一本書,看得正入迷,聽到說話聲也不擡頭,嗯了一聲,又翻了兩頁,才停下來,“嗜酒過度,肝腸俱損,兼又戾氣糾結,陰氣過重,逼得陽氣上升,看你紅光滿面,其實是病入膏肓之象,不用看了,戒酒可挽壽五年,不戒損命十年。”
鐵寒鋒一愣,就算明天壽盡,他也不會戒酒,“神醫,不是我看病,是他。”
“怎麼不早說,你們這些人,就會耽誤我的時間。”
神醫極不耐煩地搖搖頭,看了一眼顧慎爲,“這有什麼可看的,打的時候下手輕點,就不會這麼難看了。”
顧慎爲的心塌實了不少,這個神醫不像是有真材實學的人,估計分辨不出內功門派。
鐵寒鋒把徒弟推到神醫面前,“神醫,不是外傷,是內傷。”
神醫又連連搖頭,大概還是覺得“怎麼不早說”,伸出三根留着長長指甲的手指,在顧慎爲的兩隻手腕上輪流診脈,按得時間頗長,眉頭皺得越來越緊,兩隻眼睛幾乎都要撞上了。
診脈結束,神醫的眉頭卻沒有放開,連彈數指,射出一股股細若遊絲的勁氣,準確擊中督脈一系列穴道。
顧慎爲心說要壞,這個老書蟲不僅會內功,而且極爲深厚,心思剛及此,一股勁氣正中璇璣穴,雪娘種下的指力如脫僵野馬,衝破樊籬,直奔丹田。
顧慎爲啊的一聲向後摔倒,神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厲聲說,“紅臉瘸子,你可上當了,怎麼帶一個jiān細來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