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堡裡教了半輩子古書的張楫,擁有充足的時間給自己設計一條清晰的未來之路:高居在上爲他提供權力的是獨步王與金鵬堡,衝在前面奮力開道的是北庭與中原,與他並肩而行的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上官雲,他從來不會回頭觀望跟在後面的芸芸衆生與失敗者。
在這條道路上,歡奴不過是過眼雲煙,甚至不如被他利用過一段時間的上官鴻重要。
因此,面對龍王,張楫不禁百感交集,當年的歡奴竟然沒有倒在他身後,而反需要他擡頭仰視,其中蘊含的恥辱感甚至令他有些坐立不安。
但他不會表現出來,張楫就是張楫,縱然心中巨浪滔天,臉上仍然不動聲色,他設計的道路雖已毀得面目全非,還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仍有機會徹底擊敗龍王。
“你是我的敵人。”張楫說。
只有十分了解這位教書先生的人,才能品出話中的讚美意味,顧慎爲是其中一個,於是頷首致敬,“能取得這個地位,我很榮幸。”
“你想向我討教,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老老實實,不能有半分虛假。”
張楫仍然改不掉教書時的習慣,龍王在他眼裡總是那個定期贈送美酒、偶爾虛心討教的學生。
“我說的謊話比實話多,但是對張先生,我會破一次例。”
“嗯,你放心,我不問你未來的事情,只想知道千騎關之戰你是怎麼繞到羅羅大軍背後,然後又衝進中軍的,那需要一個極爲複雜精細的計劃,還得有縱觀全局的能力,我不相信——並無貶意——龍王軍中有這樣的人物。”
最簡單最直接的回答:那是一個奇蹟。
千騎關之戰從頭到尾充滿了偶然與意外。顧慎爲曾經花費大量精力調查當時發生在戰場各處的陰謀與角力,結果還是如在雲裡霧裡,只能挖出最明顯的背叛者,至於他們對戰事的影響,一直也沒想明白。
張楫提出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顧慎爲不想說謊。也不想拋出那個簡單的玄虛答案,他尋思一會,說:“我與軍中將領制定了計劃,但是沒能完整地執行下去,我最初的想法是擋住羅羅的進攻,證明他並非不可擊敗,以鼓舞士氣,然後坐等冬季到來。繞行羅羅大軍背後,以至直衝中軍。都不在最初的計劃當中,事實真相是,我迷路了。”
張楫聽着這個匪夷所思的回答,抓起桌上的茶杯,像喝酒一樣痛飲而盡,隨後大笑數聲,神情變得如釋重負,“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張楫心中的一項負擔終於得已解脫,“我還以爲……算了。龍王坦誠相待,我也得禮尚往來,說說你的疑惑吧,詳細一點,千萬別拐彎抹角地掩飾,那隻會把我弄糊塗。而不是給你出主意。”
張楫引以爲傲的是自己的智謀與眼力,當他從龍王口中得知千騎關慘敗與計謀無關的時候,信心又回來了。
顧慎爲覺得自己說的是實話,卻沒有完整表達出那場戰爭的真實經歷,迷路與奇蹟一樣。都是過於簡單的答案,沒有那些誓死跟隨他的龍軍士兵,沒有獨孤羨等人堅定不移的進攻,甚至沒有離曼、小閼氏率軍在左翼的抵抗,舒利圖軍都不可能獲得勝利。
將每一樣都列舉出來又顯得太複雜,顧慎爲最終還是選擇繞行過去,他將自己從孟夫人那裡得到的情報說了一遍,“我不相信她,可我想不透,孟夫人陷害我的手段是什麼,目的又是什麼?她已經在獨步王那裡失寵,又向我出賣中原人,挑撥我與衛嵩的爭鬥,幾乎將可能的靠山都得罪光了,她到底能得到什麼好處?”
“你覺得我與孟夫人是對頭,所以會幫你出主意?”
“是。”顧慎爲無需多說,孟夫人對付敵人的手段堡裡的人都知道,她的失寵表明上是姦情敗露,幕後卻是張楫的運作,教書先生不會沒有防備。
“我勸過王主,殺死這個女人,一了百了,他卻沒有同意,我本來想,如果能將羅羅大軍帶回西域,說話分量會更足,除掉孟夫人自然也就會更容易些,沒想到……是你救了她。”
“嗯,無意中的結果,所以她不會感激我的。”
“衛嵩要殺你?”張楫問道,他已經開始思考其中可能存在的陰謀,這是他的喜好,即使是幫助敵人,也要盡心盡力。
“我和他有一些私人恩怨。”
“你懷疑是他當年僱用殺手暗殺顧家?”
“可能,但衛嵩與獨步王好像不是特別親密,所以我懷疑他只是知情者,不管怎麼說,我殺了他兒子,他要報仇。”
“又是報仇。”張楫不屑地拋出一句,對復仇的看法,他與方聞是如出一轍,都覺得那是帝王霸業路上的負擔,“孟夫人承人自己的手下暗殺中原使節,但是將責任全推給衛嵩?”
“正是。”
“其實如果真能證明主使者是衛嵩,對璧玉城,對整個西域,這都是一件好事。”
“我懷疑衛嵩向孟夫人尋求幫助時,就已經想到這一點,肯定會做好防範。”
“這是陷阱。”張楫肯定地說,“我不瞭解衛嵩,但我知道孟夫人沒你想象得那麼弱小,王主原諒了十公子,早晚也會原諒自己的妻子,所以你說孟夫人失寵,並不確切,那只是暫時的,我相信她仍有一個計劃,希望能重新取得王主的歡心,最起碼,她要把上官飛接回石堡。”
“這可不太容易,獨步王接受孟夫人比接受上官飛更容易些。”
上官飛的性格與癖好都是他返回石堡的最大障礙,獨步王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
“除非……”張楫沉思片刻,“除非王主只剩下一個兒子。”
“上官雲。”顧慎爲馬上想到被他安排在小宛國的三少主。
張楫長長地嘆了口氣,“三少主讓王主失望了,說實話,也讓我有點失望,他已經失去鬥志,寧可向龍王投降,也不肯奮起鬥爭。孟夫人早晚還是會除掉他,但不會將他列爲眼下最重要的目標。”
獨步王的兒子或死或傷,除非另有私生子,顧慎爲所能想到的只剩下一個人,“羅寧茶的兒子?”
“上官成,他叫上官成,今年……四五歲了吧,我沒見過他,據說很聰明。石堡裡流傳一句預言,叫‘十字成王’,還是‘十子成王’,總之應在‘十’上,王主好像特別相信它。十公子是個假小子,不算在內,上官鴻——王主從來就沒想承認他,也不算,所以羅寧茶的兒子就是第十個兒子,他的名字是獨步王親自取的,這個‘成’字已經表明了態度。”
“他纔是一個……比嬰兒大不了多少。”顧慎爲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當一個人在高處待得久了,四顧無人,總免不了相信天命那一套東西,龍王‘迷路’的勝利再多幾次,也會相信的,王主就是這樣,我能理解,但是勸說不動,他就是堅信這個小孩子會繼承王號。”
一個人跌到谷底無依無靠時也會相信天命,顧慎爲想起自己剛剛家破人亡時是多麼執着於尋找“神意”的指示。
最高與最低竟然有着奇妙的相似,顧慎爲在心裡小小地發了一聲感慨,馬上轉到眼前的危機上,“所以上官成纔是上官飛返回金鵬堡的最大障礙。”
“起碼在孟夫人看來是這樣。”張楫手指沾水,在桌上劃來劃去,不知在寫些什麼,思路卻沒有中斷,“但她不敢動手,第一,王主很喜歡最小的兒子,第二,唉,沒想到我張楫也要說出這種話,羅寧茶的美貌價值巨大,就連王主也想利用一下,這也是上官成的護身符。”
顧慎爲能想象得到,只要金鵬堡再次強大起來,羅寧茶就會乖乖地回到獨步王身邊,將她爭取得的所有收穫通通獻上。
“所以孟夫人要借別人的手除掉羅寧茶,可她還是動不了上官成。”
張楫搖搖頭,“‘十子成’其實是十一劃,不過……上官成表面上是第十個兒子,其實是第十一個,難道他真能成王?唉,事情不能想,越想越糊塗,我也快要相信那一套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了。”
張楫說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話,抹去桌面上的水跡,擡頭看着龍王,目光變得冰冷嚴厲,“有一個傳言,雖然流傳不廣,但是知道的人也不少,說龍王當年在石堡裡與七少奶奶逾越主僕之限,做出不該做的事情。”
“這裡是璧玉城,再不稽的傳言也會產生,沒幾個人當真。”顧慎爲可沒承諾過在這件事情上說實話。
“不需要太多人當真,只要能讓王主相信,甚至只是產生懷疑,孟夫人的目的就達到了:給上官飛返回石堡掃清障礙,如果能隨便除掉龍王,那就是立了一項大功勞,比我這個打敗仗的軍師要大上百倍千倍的功勞。”
張楫端起茶水,表示送客。
顧慎爲起身告辭,心中比來時清晰不少。
張楫與孟夫人是死敵,但他的分析卻不帶偏見,顧慎爲想明白了自己的失誤在哪裡,羅寧茶,一無所知的羅寧茶纔是整件陰謀的核心。
目送龍王離開酒館,張楫也明白一件事:龍王能勝,是因爲他懂得利用敵人的力量,而這正是他當年教給歡奴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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