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宇這樣搶先自嘲,顧思陌反而不接話。
有些人自嘲,並不是因爲不在乎,恰恰是因爲太在乎,所以自揭其短,這種時候如果不知意圖地順勢跟着嘲笑,就等着看如何難堪。
她送他出門,唐宇依然輕聲勸慰:“這種時候你更要堅強,因爲沒人會替你面對。”他的神情裡有着不容拒絕的坦率,“我會在你身邊。”
電梯開的時候,夾着公文包的嚴笑恰恰就看到這一幕。
顧思陌的聲音溫和地響起:“我知道。”
嚴笑迎面和唐宇碰到,高大斯文的男人向她點頭致意,然後從容離開。
“思陌,這是預支給你的工資。”嚴笑從錢包中抽出一張卡,“我知道你房子按揭還沒還完,又發生了現在的事,就別和我客氣了。”她將卡放在她的手心裡,自顧自地進門,“我知道你不喜歡欠別人的,那就以後好好地爲紅門做事,幫我分憂,慢慢地還……”
換完鞋子擡頭撞上顧思陌的眼睛。
她的眼睛有些紅,似乎剛剛哭過。
“你……真和他……”嚴笑欲言又止,有些煩躁的樣子,“爲什麼不是我?”
嚴笑的身上隱約傳來酒氣,她拿着卡的手兀自僵在半空中,一股惱怒頂頭上來,“爲什麼是他,不是我?”
嚴笑伸出手臂勾住顧思陌的脖子,一低頭就將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她的身上,推着她往沙發的方向走了幾步。
“笑笑,不是你以爲的那樣。”
“那是哪樣?”嚴笑挑眉問道,“只要你說,我就信你。”
顧思陌卻並不肯多加解釋,唐宇的情況特殊,她言而有信爲他保守秘密,只能含糊帶過:“他只是幫我。”
“幫你?我幫你不就夠了,他和你認識才多久,沒有居心會這樣殷勤地幫你?你說過要獨身生活下去的,我一直都在等你,只要你願意。思陌,爲什麼那麼多的事,你都不肯告訴我。”嚴笑苦笑了下,“有人想要告訴我你的事,可是我想聽你親口說。那個躺在醫院裡的到底是誰,讓你和葉子都變成了另外的人?你又哪裡出來一個弟弟?提到你必稱家姐,與青幫談判的時候口口聲聲家姐被辱兵不血刃地接了青幫的地盤。這段日子你在醫院裡,外面可不像你想得那樣風平浪靜。西城的一枝花也說與你自幼相識,如果是你掌她立馬就拜在紅門碼頭……”
她坐在沙發上,點了支菸,煙霧瀰漫中看着顧思陌。
顧思陌的面頰瘦了,輪廓清晰,眉眼在煙霧中有着難以接近的清冷。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的能力,可是爲什麼這些事……我都不知道?”
“你想知道什麼呢,我們從小生活的環境不一樣,不管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是否對你隱瞞了自己的事,這對我們的友情有什麼影響?”
“當然有影響,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嚴笑激動地說道,“我信任你,從不願意懷疑你,可是你並沒有將我當成最親近的人。我介意這一點,非常介意!如果沒有這些事發生,你打算瞞我多久,是不是到我死的那一天,也不會知道你的事情。”
酒精會刺激人的頭腦,讓一些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會出口的話衝口而出。
嚴笑應酬完後來送銀行卡,撞見唐宇,嫉妒讓她失去理智,終於質問出口。
“如果我們是好朋友,你真的當我是朋友,爲什麼這些事你從來不告訴我?那個男人怎麼就能輕易地接近你?只要你說,我都願意相信,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嚴笑出口問道,煙嗆進了肺部,劇烈地咳嗽起來,咳的眼淚都出來了,顧思陌急忙拍着她的後背,卻被她握住手腕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我會覺得難過,我會很心痛,我沒有那麼大度……”嚴笑含糊地說道。
“你介意的是他輕易地接近了我,我隱瞞了很多事沒有告訴你知道,那你想知道什麼?”顧思陌問道,“從小我學的是如何掙道上黑錢的法子,眼裡只有自己的得失沒有他人,我嫉妒自己的弟弟,教唆小哲推他摔下高樓摔斷了他的腿……因爲我的過錯,我的爸爸和媽媽決裂,母親帶着我躲到Y市改名換姓。我在西城區讀的書,母親逼我發毒誓不許用父親教的法子掙錢生活,她染了重病神智又不清楚,你問我怎麼過到現在這一步的,是嗎?”
顧思陌垂下眼睛,嚴笑看不到她眼神中的表情,只覺得她的聲音中透着無盡的疲憊:“我賣過酒當過酒水妹,酒吧裡洗過酒杯上臺跳過舞,幫開工的姐妹們化妝縫出場服。我沒有違揹我的誓言,所有能做的事都做了,沒有出賣過自己的身體,也沒有走過歪門邪道,無數人背後罵我假清高真裝蒜,我的生活從來都與你不同,笑笑,你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人,不會理解底層人生的悲哀。沒有錢,沒有尊嚴,今日不知明日事,巷口夜夜混戰爲了地盤血灑當場,爲了多掙到一瓶酒的錢喝的胃裡火般燃燒,年輕嬌嫩的女孩畫上濃豔的妝容出入夜總會歌廳,只是因爲那樣的錢來的最快,而我卻有種種不能做的,巴掌挨在臉上刀子架在脖子上逼着出夜也曾經有過……我要比旁人付出更多的代價才能生存下去,腳邊就是深坑墜下去就屍骨無存,我卻想要繞過去,我想要讀書想要過母親期望我過的正常的生活,我想要有一個自己的地方上班回家,我想要每天醒來覺得安心,在這些沒有達成以前,我不願意將自己的人生賭注壓在旁人的身上,知道這些事誰會能夠接受我?”她看向嚴笑,“笑笑,那些事太過於陰暗沉重,與你的人生無關。你能接受嗎?”
“你爲什麼認定我不能接受?我的人生我自己說了算!我可以爲了沈青跟家裡出櫃,也可以爲了你接受這些事,只是你不信我罷了。”嚴笑說道,低聲問道,“你從來也沒有喜歡過我吧,一點也沒有,所以你這麼介意我知道你的過往。”
顧思陌擡頭看着她,搖了搖頭:“不是。”
“那就是你喜歡過我?”
顧思陌正色道:“笑笑,我們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對於是否喜歡一個人沒有那麼看重,這不是我生活裡重要的一部分。是否有人喜歡,是否有人愛我對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反而對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
“那唐宇呢?”
“他是不同的,我以後會跟你解釋。”唐宇的人生同樣揹負了太多不可說的痛苦,這一點恰恰是嚴笑不知道的。
“我不需要你的解釋,苦衷是嗎?人人都有苦衷,所以家境好被保護反而成了我的過錯,所以我們喜歡一個人,沒人相信我們是真心。我是這樣,葉子也是這樣。”嚴笑苦笑着,“喜歡一個人怎麼會成爲負擔?和一個自己想要的人在一起,每一日都值得期盼,偏偏我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
她是花心,因爲沈青的絕情過分地追求情感的歸屬,見一個追一個,追一個愛一個,愛一個丟一個。
顧思陌是始終旁觀的那個人,嚴笑現在開始明白爲什麼她始終拒絕自己的追求。
顧思陌看似清冷,其實是動情後就難以自拔的人,所以她很多的時候都剋制着自己,終於將自己剋制成溫和有禮的性子,什麼都是淡淡對待。
人性裡的賤,就是得不到的永遠都是最好的。
當直面的時候,嚴笑還是覺得承受不了,不管她有多麼地豁達。
“沈青要和我哥哥離婚了,問我是否還願意回頭……思陌,我和她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啊,我看見她只是想起那些難堪,如果那個時候不是你,現在哪裡還有我,我應該早就成了一堆枯骨,沒有人會同情我,人們只會痛罵我不知珍惜,有着無憂的家境,還要尋死覓活。”
她爲了沈青向父母坦白自己喜歡女人,絕對不會相親,將父親嚴涵冰氣的住院,母親拿起藤條家法處置,她都坦然面對,沒有想到的卻是沈青的拒絕。
世情道理樣樣擺在眼前,就是沒有她們的一條路。
嚴笑那個時候太年輕,並不懂得轉圜的道理,幾乎絕了生念。
那時她身邊只有一個顧思陌,她明白她所有的痛苦,陪她走過最難熬的日子,成爲她最好的朋友。
嚴笑明白是自己不甘心好朋友的身份,想要得到更多,人總是貪心的。
“笑笑,我不願意拖累你。因爲我幼時的任性害了小哲的一生,或許對你來說他是個忽然冒出的陌生人,但是對我來說,他是我的親人。我從來沒有想過他還活着。笑笑,不瞞你說,這些年我都活在自己的執念裡,總覺得自己曾經擁有過最純粹的愛戀一生足矣,直到他出現還彆扭地告訴我他有了喜歡的人……我原本只覺得放手就是好的,現在才知道這纔是最大的奢望……”
“我一直都在想如果小哲沒有死,我們一起來到Y市,他依然那樣待我,而我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樣子……每次只要一想到,就覺得我再也回不去從前。我只能一直往前走,前面是什麼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出現的時候我是歡喜的。我覺得上天在補償我,讓我彌補曾經的錯誤,可以真正的面對自己,可是……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原來這纔是真正的懲罰,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所以……我有什麼資格去愛。可是如果是報應,爲什麼不報在我的身上?”
“我用了你的錢,以後要好好做事才能還上。笑笑,你真是瞭解我,欠人的不還,我死了也不安。”
顧思陌看着嚴笑,摸了摸她的頭髮。
她那天瘋狂的話語刺激到了嚴笑,她是怕她一時想不開。
“我和唐宇真的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錢我收着,日後一定會還,你看,就算再痛苦,再無法接受,還要面對這麼多的事。”顧思陌的神色淡淡的,嚴笑卻覺得她的話語中都帶着憤懣,那是對於命運不公的憤懣。
“我……”嚴笑剛說出一個字,卻再也說不下去。
顧思陌從背後抱着她,緊緊地抱着她。
“我知道你生我的氣,怨我很多事不告訴你,也知道這種時候你不會丟下我不管……可是笑笑,你不知道我的心情,人在病魔面前真的會一點尊嚴也沒有,我很害怕,可是越怕卻越要面對,這種時候我反而一步都退不得,我沒得選的。”顧思陌說着,最後那句讓嚴笑潸然淚下。
“笑笑,我很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