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笑專注地開着車,神色上和平時沒有半分變化,彷彿昨晚的事她完全都不記得了。
顧思陌很早就起來,燉了清香的米粥想要送過去,她們趕到的時候,薛葉正好陪着裕哲在醫院的休養園林裡走走。
顧思陌將保溫桶放在了醫院裡,放輕了腳步往園林裡去。
薛葉推着裕哲的輪椅,向前走着,看到顧思陌和嚴笑站在走廊旁邊,對她們點頭笑了下。
裕哲的神色看起來好了些,腿上蓋着厚厚的毛毯坐在輪椅上,頭稍稍向後揚着和薛葉說話。這場病變來的突然,原先戴上正好的墨鏡顯得有些大,幾乎遮住了半張面孔。
“你忙的話就先走吧,阿泰陪我就好。”裕哲說道。
“陌姐已經到了。”薛葉說道,裕哲“哦”了一聲,就有人走上來推着他的輪椅,顧思陌的聲音是他想要聽到的。
“還想再曬會太陽嗎?”
“嗯。”相比薛葉方纔在他身後,裕哲明顯有些不自然地縮起脖子。
“今天有沒有覺得好一點?頭還痛嗎?”顧思陌問道。
裕哲的聲音很輕:“挺好的。”
嚴笑看着覺得彆扭,剛想走過去說點什麼,就被薛葉不動聲色地挽住了胳膊:“姐,陪我回總部一趟嗎?”
“媽讓我沒事不要到那邊去,”嚴笑悻悻地說道。
“今天你得去啊。外公壽宴的事籌備的差不多了,你不得過去看看老人家嗎?”薛葉拽了她走,“姐,我有事情跟你說。”
嚴笑奇怪地隨着他往走廊外走,薛葉將嚴笑拉到離裕哲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才鬆了手,嚴笑剛想說他兩句,卻發現薛葉的眼眶都紅了。
“小哲的情況很不好,”薛葉抽了抽鼻子,“姐我心裡難受。”
“真的……沒得救了嗎?”
“今天早上查房的時候,醫生說盡量的順着他的心意,他想要做什麼就做點什麼……”薛葉摸出一根菸,在手裡揉了半天終究是沒有點着。
從不抽菸的薛葉開始抽菸,可見心裡的焦慮。
嚴笑默默地拍了拍薛葉的後背,嘆了口氣說道:“人各有命,不能太強求了。”
“小哲出事,我到現在沒有見過我媽,聽說她到總部吵鬧了一番。我媽不想我再爲紅門做事,當年爸爸走的倉促,她心裡一直都不好受。”薛葉手中的煙揉成了一團,菸草自手指尖簌簌地落下,“她昨天夜裡喝多了酒,打電話罵了我半宿,我就在走廊上聽着她罵我……撲街的小崽子,日後我死了她都不會爲我收屍,”薛葉的手抖了抖,似乎被這句話刺激的不輕,“這些年如果沒有外公和大姨在後面撐着,她怎麼可能想做什麼生意就做什麼生意,姐,媽媽還是那個樣子,一點也沒有變化。”
嚴笑苦笑了下,杜玫瑰是不知江湖險惡的人,當年也是很任性的人,和薛葉的爸爸阿海的一段感情被她自己折騰的亂七八糟,直到阿海出頭爲紅門對抗清掃身死,薛葉被抓起來關在監獄裡,紅門讓出門中不少資源,領回薛葉,杜玫瑰就自顧自地脫離了紅門,做着自己的生意。
嚴笑因爲一直也是不入門中的人,所以和杜玫瑰的感情向來很好。
“姐,大姨這些年身體也不好,門中的事都靠她處理。你是不是也很久沒有見她了?”
見嚴笑點頭,薛葉無可奈何地長舒了口氣。
“我跟你一起回去趟。”嚴笑說道。
兩人折回去跟裕哲還有顧思陌道別。
“別忘了你答應我的事。”裕哲說道,聽得薛葉清脆地應了一聲,開心地笑了下。
顧思陌推着裕哲回到病房,坐在病房門口的阿泰一躍而起。
裕哲下輪椅行走都有些不便,身高體壯的阿泰抱起裕哲毫不費力,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病牀上。
墨鏡取下來,裕哲有些疲憊地閉着眼睛。
他不太能進食,這些天都是靠輸液,手上的血管早已被扎遍,原本白皙的手上青紫淤青,血管凸出來,看的顧思陌覺得心裡揪着般疼痛。
每次顧思陌守着裕哲,他都是這樣靜默的樣子,不到疼的很了絕不吭一聲,很多時候都痛的意識模糊,放到窗上沒多久,裕哲就睡着了,呼吸均勻。
顧思陌坐在牀邊的椅子上,跟阿泰說道:“阿泰,這些天辛苦你了。”
阿泰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辛苦,管飯管住的,沒啥辛苦的。”他的臉上尚有些懵懂,似乎並不太明白裕哲就快要離他而去的事實,這些天的接觸顧思陌也發現了,阿泰塊頭大有力氣,智商似乎有點問題,很聽裕哲的話,其他的人說什麼他也都傻傻地信。
“阿泰,你們怎麼來到這裡的?”
“我們坐車啊,還走了很多路。”
“你一直都照顧你哥嗎?”
阿泰喊裕哲一聲哥,聽到顧思陌這麼問,用力地點了點頭:“哥身體不好,一直都是我照顧他,沒有哥我就死了。”
“哦?”
“那些壞人,見我腦子不好就欺負我,讓我幹活不給我飯吃,要是沒有哥護着我,我早就餓死了。”阿泰說道,細心地將裕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放回到被子裡去,“這些細活我幹不好,哥看不見我又不能離開他,這些都是慢慢學的。”
阿泰的臉上有着憨氣,他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問顧思陌:“護士爲啥說哥活不長了?”
顧思陌在那樣坦率的眼神中,覺得整個人都無所遁形,那些安慰的話語一句都說不出口,裕哲就要死了,這個事實,她到現在都無法接受,更不知道如何跟阿泰解釋。一向聰慧淡定的顧思陌張了張嘴,什麼也說不出來,沒說話眼淚就先掉下來。
阿泰趕緊遞過去紙巾:“陌姐,你……你哭啥啊?”
他被顧思陌嚇到,聲音有些大,睡夢中的裕哲皺了下眉頭,微微動了下,顧思陌出門去站在走廊裡悲哀地啜泣,回過頭就看到阿泰拿着紙巾站在她身後,“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阿泰,這些年謝謝你。”這樣一個心思單純的智障大漢,是裕哲這些年唯一的安慰吧。
他很依賴阿泰,儘管他的照顧略顯粗苯,很多時候都要他說。
“他是我哥啊,”阿泰依然憨憨地笑,“哥說他唱歌能當大明星,就能掙到很多錢給我買雞腿吃。”他想了想,繼續說道,“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對哥很好很好。”
“你知道他肚子那道疤怎麼來的嗎?”
“我知道啊,那個好久以前就有了,是被那些壞人弄的,哥經常被他們弄傷……後來有個人對哥挺好,給我們住大房子每天有很多好吃的,然後他就把我們送到了漏雨的房子裡……”裕哲受過的事,顧思陌不敢去細想,大房子住着應該說的是他的最後一任恩客,得知他得了腦癌將他和阿泰送到了療養院裡等死。
裕哲這些年都是阿泰照顧,所以並不在意在阿泰面前僞裝。他是個盲人,生活諸多不方便,阿泰雖然憨傻,但是對裕哲卻是很好。
想到此,顧思陌對阿泰露出微笑:“阿泰,以後我照顧你們。”
“哥現在身體很不好了……”阿泰擺了擺手,不知道怎麼表達似的又拍了拍頭,“哥說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現在身體不好了你想要做什麼你找我就好,別找哥了,當阿泰求你,好不好?”
他的神情是懇切的,也非常地真誠。
“我不要你們做什麼,就讓我照顧你們。”
“那……你是不是哥口裡提到的未婚妻?”阿泰終於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長得真好看。”
“你哥都怎麼說我呢?”
阿泰想了想:“哥說他被他的未婚妻拋棄了,所以只能這樣自暴自棄地活着。”他正想再說點什麼,病房內裕哲在喊他。
“阿泰!”
阿泰趕緊進了病房,剛剛睡下沒多久,裕哲就醒了,醒來就要找阿泰,似乎他不在身邊就很驚慌。輸液太多避免不了要去廁所,這些事一直都是阿泰來做,跑前跑後的忙。
以往,顧思陌總是退出去,可是這次,她執意地跟在阿泰身邊幫忙。
直到裕哲忍無可忍地發起脾氣:“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個樣子!你以後能不能不要來看我!”他的臉色煞白,下脣因爲用力咬的通紅,泛起兩個帶血的牙印。
“阿泰,你先出去,我來處理。”顧思陌的臉色也不好看。
阿泰擋在裕哲的身邊一動不動,和顧思陌僵持着。
“如果你還認我的媽媽是你養母,當我是你姐姐,就讓我來做這些事。在我面前你不要覺得彆扭,護士要照顧你的時候你也不覺得彆扭,爲什麼我不行?”
裕哲低着頭,看不清楚表情,他生氣的時候音調會升高,裕哲的聲音本就清亮:“你是想要逼死我嗎?連死都不讓我安心地死,讓我帶着難堪死在你面前,你就滿意了是嗎?”
“那你爲什麼要千辛萬苦地到我面前來?爲什麼?就爲了死在我面前懲罰我嗎,是嗎?”顧思陌氣的嘴脣都哆嗦起來,還是妥協地退到了門外。
阿泰在病房內忙活完纔出來,低着頭彷彿做錯事:“姐,你進去吧。我在門外守着。”
裕哲坐在病牀上,聽到顧思陌進門的動靜,微微擡起面龐,茫然失神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姐,對不起。我不是那麼想的。”
“姐姐,你見到小哥了嗎?”裕哲問道。
“見過。”
“你不肯認他,可是……他不是你親弟弟嗎?”裕哲問道,有些期盼地等着她的回答,“姐,爲什麼小時候你那麼不喜歡小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