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出法隨, 天地浩蕩,猝然便有看不見的光束破土而出、沖天直上雲霄,瞬間盪滌層雲, 隨後便是太陽雨淅淅瀝瀝降落港城和南海。
陸地和海洋殘餘的深紅光柱和光牆肉眼可見地被細密的雨水澆熄, 如同被水沖刷走的紅顏料, 匯聚成一股股小溪流奔向下水道、河流, 最終歸宿是大海。
南海海面漂浮着阿難陀舍沙龐大的蛇軀, 已經被腐蝕三分之二,血肉淋漓、深可見骨,太陽雨落到蛇軀立刻發出滋滋響聲, 並有大量白煙冒氣,彷彿淋到強硫酸。
如果此時有人對着蛇軀檢測污染數據就會發現經太陽雨淋過, 污染數值嘩嘩往下掉落到安全數值, 就彷彿這場雨擁有稀釋精神污染的能力。
污染被稀釋後的蛇軀緩緩沉落深海, 分解速度比地球海洋生物的分解速度快十倍不止,下墜的一路帶出長長一串腐肉, 直至飄落海底,輕輕揚起一層泥沙,阿難陀舍沙的屍身已經附着多種海洋生物體,周圍的生物體聚集過來,將其當做長期大餐。
顯而易見, 時日一久, 蛇軀就會自動形成一個閉合的生物循環系統, 如‘一鯨落萬物生’那樣, 成爲促進深海生物繁榮發展的特殊區域。
此前阿難陀舍沙肆虐, 破壞南海部分生態系統,而今其巨大蛇軀反而修補此處海域的生態系統, 可謂一因一果皆有定數。
陽光乍泄,海水退潮,城市光鮮亮麗的面目重新展露出來,各個角落生機煥發。
港城各地區,一部分未完全異化的士兵、超凡者驚訝地發現經過雨淋的傷口,其畸變情況有所緩解,污染逐步被稀釋。
他們下意識看向畸變嚴重,已經完全改變物種形態的戰友,希冀奇蹟也發生在他們身上。
然而這場太陽雨可以稀釋污染,卻沒有改變物種的奇效。
人們欲言又止,忍不住朝完全異化的戰友走去,結果看到戰友慌張地後退。
後退幾步,完全異化的士兵們不約而同衝昔日戰友笑,畸形的臉一笑更顯猙獰,他們很快意識到自身形貌恐怖便稍稍背過身,朝戰友們揮一揮手。
接着主動上交多餘的槍.械,只留下一把手.槍和一顆子.彈,準備等會兒找個僻靜點的地方飲.彈自盡,別給人民和國家添麻煩,也別讓他們深感爲難,而戰友們也不必揹負處決他們的罪惡感。
“那什麼,聽說軍區那邊出現大量詭異,準備坐地圓寂,兄弟們過去看看能不能蹭個順風車。”一個異化成類似於潘神迷宮裡的羊角怪的士兵如是說道。
停頓片刻,這名士兵繼續說:“幫我跟家裡人說我犧牲了,別讓他們知道我畸變成詭異了。”
言罷,其他士兵也紛紛開口,這個拜託幫忙帶話給男友,那個讓傳話給老婆,還有未婚單身的,就希望到時能把骨灰帶給家人看一眼……
未完全異化的士兵們受不了這種場面,眼睛酸澀,內心難受得說不出話,有人低頭,有人掩面,悲痛己身的無能爲力。
凝重悲傷的氛圍圍繞着港城的上空,儘管參與戰役的每個人都知道傷亡在所難免,心中早就做好犧牲的準備,但是真正到了面臨生離死別之際,活着的人反而最難以接受。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聲啜泣:“明明污染源都被封了,太陽雨也有稀釋污染的功用,災難已經平息,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爲什麼不能有更多的奇蹟發生?”
這問題無解,全員沉默。
細密雨幕中,化爲詭異的士兵做完告別便齊齊轉身,步伐沉重地前進五六米之後,突然跳躍,朝着軍區的方向快速狂奔,眨眼就與身後的戰友們拉開百米距離,很快便連身影都看不見。
相同的一幕同時發生在港城各個陣眼,所有異化的士兵或超凡者化作需用,彷彿散射線般自四面八方向軍區聚攏。
***
軍區之外的空地,烏藍率先發現太陽雨有淨化污染的能力,於是趕緊通知全員出來淋雨。
在場但凡異化程度在70%以下都能明顯感受到侵入血管裡的污染被清除的變化,身上密集的膿包上一刻還如沸水水泡噼裡啪啦地爆開,濺出膿汁腐蝕至骨頭深處,下一刻就停止爆破和生長,皮肉不再被腐蝕,原本急速奔騰的血液和心跳頻率逐漸恢復正常。
所有等死的士兵和超凡者們欣喜若狂,剛想將消息分享給同伴卻發現他們根本無法停下畸變的腳步,污染無孔不入地侵入他們的皮肉、血管、骨頭和心臟大腦。
看得見的表面,肢體長出無數膿包,畸變的速度彷彿癌細胞分裂,而看不見的血管、五臟六腑和大腦,所有細胞被誘導成癌細胞,高速分裂、結出一串又一串的腫瘤物,致使軀體完全異化成詭異。
一部分人見狀,欣喜的表情頓時僵硬,難以置信卻不得不接受污染過重的戰友們無法停止異變的事實。
無論他們做什麼都是徒勞無用,而詭鎮全體詭異也同樣無法被挽救。
他們安靜地等待死亡,坦然平和的姿態感染了原本也恐懼的畸變者,使他們得以從容面對完全異化後便要面臨自我清除或被清除的結果。
“怎麼會……?”有個女孩不敢置信,伸着手朝異化超過90%的男友走去,被她男友以手勢阻止。
她男友搖搖頭,讓她別過去,一步步後退至詭異的羣體中,當女孩放聲痛哭之際,人們赫然驚覺不知何時,即將異化成詭異的部分人類已經自發站在全體詭異陣營,與他們隔開涇渭分明的楚河漢界。
於文腦袋嗡嗡響,看向黃姜、烏藍他們求救似地詢問:“你們知識淵博,有沒有辦法救他們?是不是雨的濃度不夠?提純後能不能治療——”
“不能。”烏藍垂眼,深感遺憾:“從來沒有污染超過50%還能完全痊癒的例子,我們本來做好不死也得截肢的準備,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太陽雨救了我們。這是奇蹟不假,然而它不是神蹟,做不到扭轉乾坤、掌控生死的地步。”
於文:“沒試過怎麼知道不是神蹟?”
圖騰擡起手指指天:“因爲這場雨只出現在港城和南海一部分區域,它意在救人,卻未必是神明的手筆。”
王靈仙:“神明也不一定能改變物種,別忘記即使是西王母也必須消耗無數人命才能寄生在一個人類身上,你覺得他們願意爲了活下去犧牲其他無辜人類,從詭異轉變成人類嗎?”
如果他們願意就不可能出現在港城對抗災難。
於文頹然。
黃姜按着心口,遙望軍區的方向,總覺得如果還有神蹟,必然來自軍區的某個人。
詭異羣中,李曼雲撐着紅傘,掌心接着雨水,身旁蹲着無法剋制戾氣溢出的怨童,因過度污染,她身上的裂紋不僅加深還增多,小小的身軀像一個快被擠碎的花瓶。
事實是怨童的確消化不了高濃度的污染,身體被撐裂,估計過不了多久就會像氣球一樣爆破。
“你沒辦法變成人了。”怨童拍着積水說。
李曼雲:“至少我還能活,你就快死了。”
怨童滿臉不在乎:“反正讓我再回那小破屋,我寧死不屈。”
李曼雲嘆氣:“黃毛離我們不遠,要不要去看他?”
怨童扭捏:“纔不讓他看我,肯定會說我醜。”
兀自嘀咕着,忽然發現頭頂沒有雨,怨童擡頭,發現李曼雲把她也罩在紅傘裡了。
李曼雲認真說道:“我會永遠記得你,因爲你是我第二好的朋友。”
怨童不滿:“爲什麼第二?”
李曼雲:“因爲黃毛是第一。”
怨童想了想,發現如果讓她排好像也一樣,所以勉強同意當李曼雲的第二好朋友。
然後她湊到李曼雲耳邊嘀嘀咕咕,什麼死後要火化、要個漂亮的小瓶子裝……balabala個不停,讓旁邊的百目女等人聽得直笑。
自四面八方聚集而來的其他士兵、超凡者們便在此時落至詭異羣體中,或立於中間,或站在邊緣,還有站在矮樓天台的、立在殘垣斷壁之上的,一道道身影沉默寂然地站立,在陣線般連綿不絕的細雨中,同昔日的朋友、和人類族羣無聲道別。
人羣中,崩潰的嚎啕大哭接二連三,堅定的心牆在生死永別面前決堤潰壩。
再鐵血堅強的人都無法在這樣的場面中保持平靜從容。
這叫他們如何在奇蹟蒞臨的時候接受曾並肩作戰的戰友(愛人)竟然沒有等到生存的希望?叫他們如何接受好不容易捱過絕望的災難、捱到希望之後,必須眼睜睜永別親密的戰友?
絕望悲痛的氣氛在淅瀝小雨中瀰漫。
***
斜風細雨吹打着臉,疲憊的精神暫時被驅散不少,岑今撐到極致的大腦瀕臨崩潰,可他仍然強行開啓腦域,不斷髮出同一個指令,挑戰個人極限,強制操控此方天地規則。
他曾在詭鎮使用過一次‘言靈·蒼生’,試圖溝通天地,引用規則送水屍鬼往生,當時那方天地雖有迴應,但是察覺黃毛太弱小,因此單方面快速切斷聯繫以至於言靈使用失敗。
而這次再嘗試同一個言靈主要是有腦域開發50%和山海崑崙的加持,還有拘屍那羅的意志協助他完成真正的規則。
當時天地拒絕迴應,而現在山海崑崙圈起的邊界之內是屬於他的王國,等同於他擁有這方天地規則的制定和解釋權,所以他使用言靈制定‘如是我聞·蒼生在上’,利用‘如是我聞’作爲他、拘屍那羅和此方天地溝通的橋樑,而‘蒼生在上’就是規則。
言靈可以溝通天地與神佛,如果黃毛沒有這項超凡之力,即使他擁有山海崑崙估計也無法制定規則。
言靈等於他寫字的筆、發聲的渠道。
相反如果沒有山海崑崙,即便他有言靈,面對帝釋天殺傷力巨大的強武估計夠嗆,更別提制定規則。
言靈和山海崑崙相輔相成,或許不是最好的搭配,但一定是此時此刻,黃毛最需要的組合。
百目女他們說:你是使我們成佛的人。
拘屍那羅的意志告訴他:成佛的時間到了。
於是他們義無反顧地撲進污染重災區,等待死亡帶給他們解脫,連拘屍那羅也如此堅定無比地相信着向死而生,可黃毛不信。
詭鎮全體詭異們包括拘屍那羅都認爲犧牲成佛,如佛祖割肉喂鷹、菩薩以身飼虎,他們對成佛的解釋是圓滿無憾的死亡。
岑今卻不這麼認爲。
他尊敬大自然規律下的死亡,可以平靜面對生命的終焉寂滅,卻也堅信好死不如賴活着,可以擁有意識和尊嚴的存活於世上,爲什麼不能用活着的方式成佛?
既然預言是他令衆詭成佛,那就該用他的方式成佛。
左手高舉,虯結的青筋自手背一路迸至手臂,用力得彷彿下一秒就會皮開肉綻,汗水混合雨水滑落蒼白的臉頰,岑今眼中紅霧若隱若現,猛一用力,紅霧暴動並擴散,使他雙眼完全血紅。
與此同時,天地無形中轟然一震,只有他、山海崑崙和拘屍那羅能夠感覺到。
山海崑崙與黃毛共感卻駭於他的狂妄,拘屍那羅的思緒被迷霧籠罩,而天地拒絕他得寸進尺的規則。
哪怕他與天地共感,即使山海崑崙之內,他可比肩神明,他狂妄的想法仍然過於驚世駭俗,超過山海崑崙約束天地的極限。
於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指令,跨越極限浪費言靈之力,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漸漸雨停風急,天地怒斥他怎敢令成千上萬詭異成佛?怒問他以何身份凌駕於神明之上?怒責他已破例以雨爲媒介沖刷污染爲何還貪心不足!
甚至因怒於他的執着而山搖地動,驅趕山海崑崙以至於邊界搖搖欲墜。
“咳!!”黃毛咳出一大口血,表情猙獰,形容憤怒,指令一遍比一遍重:“——蒼生在上!”
狂風咆哮着、怒吼着,同時夾雜重複的指令,頻率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彷彿天地和黃毛正激烈的辯論,直到破不開迷障的拘屍那羅迷茫詢問何謂‘佛與蒼生’。
黃毛回他凡夫即佛,不悟即佛是衆生,一悟則衆生皆佛,故而——
“蒼生在上,衆生是佛!”
狂風一窒,而後怒吼:——狡辯!!
卻聽夾雜於狂風和指令中一道微弱莊嚴的‘南無阿彌陀佛’傳來,如薄脆的玻璃啪地一聲破裂,迷障破開,拘屍那羅立地成佛。
天地長吟,不得不避之三尺。
佛滅於公元七世紀末,此後天地無佛。
而今拘屍那羅立地成佛,重歸天地間。
咚——!
陡然鐘鳴古樸,迴盪九州,而後佛音浩蕩,山河俯首,衆生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