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安靜地躺在牀上,他閉着眼卻沒有睡着,按理說這個時候他早已經睡着了,但是,今夜他毫無睡意。
那銀質的十字架被放在了牀頭,血跡乾涸,只留下一點深褐色的印記。威廉閉着眼,腦海裡浮現的卻全部都是那女孩最後的回眸一瞥。
她在看自己,一定是的。
威廉簡直可以肯定。
他的腦海裡總是浮現出女孩的身影:她長長的金色捲髮,圓圓的臉蛋,矮小豐滿的身體,她微笑着和自己說話的樣子……這些都將永遠存在他的記憶裡。
睡不着讓威廉感到煩躁,他索性睜開了眼睛,屋子裡的光線不足,厚重的窗簾遮蓋住了外頭的落日的殘輝,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時鐘秒針轉動時發出的嘀嗒聲,
一如威廉的世界,安靜而寂寞。
威廉參加了珍妮的葬禮,他依舊是穿着那套黑西裝,他好像只有這麼一套衣服似的,諷刺的是,他去參加珍妮婚禮的時候,穿得也是這一身。
好笑的是,來參加葬禮的人竟然比參加婚禮的人多得多。
威廉沉默地坐在椅子上聽着亨利的悼詞,他的身後坐了兩個肥胖的女人,她們塗着豔麗的口紅,穿着貂皮大衣,她們是珍妮的遠房姑媽,坐在威廉身後將他評頭論足了一番。
“看前面的金髮先生!”
“看起來非常有教養的模樣。”
“珍妮怎麼會認識這種人?”
“哎呀哎呀,誰知道呢。”
珍妮那個鄉下的丈夫像個小孩子一樣哭得滿臉都是鼻涕眼淚,他臉色蒼白地拿着悼詞站在臺上,一副像是隨時都要昏倒的模樣,讀到深情處,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主持葬禮的人連忙把亨利帶下去,威廉身後那兩個肥胖的女人故意壓低的尖細的聲音帶了一點點笑意又傳了過來。
“聽說他得了一筆非常可觀的撫卹金哩!”
“哎呀,那可真是便宜他了,剛結婚就這樣,不會是故意詐騙撫卹金的吧。”
“誰知道,窮鬼總是花樣百出!”
威廉低着頭看着自己的皮鞋尖,稍微沾了一點薄雪,身後女人笑聲不斷,威廉終於忍受不了,他站了起來離開了現場。
威廉收割過無數個人類的靈魂,但他並不是瞭解人類,他總覺得人類非常好笑,會爲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變化情緒,那些事情在威廉看來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爲了加薪的高興?工作努力了總要得到回報。
因爲親人的離世而感到悲傷?靈魂總是要被回收的。
有很多很多問題在威廉看來是在正常不過的了,但是,這一次,不知道是亨利的悲傷傳染給了他,還是聽了那兩個肥胖女人的話不太舒服,威廉覺得難受,他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好像溺水的人,胸腔像是被什麼堵塞了一樣,他想要說句話,但是半天不知道該對誰說。
或許我在爲她難過,威廉心想,他呆呆地看着遠處的亨利,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乾乾的,他沒有流眼淚。
原來難過的時候並不一定會掉淚,心痛也是難受的表現。
他終於學會了一種情感,或許說是找回了幼時遺失的情感吧。但是意識到這是什麼的時候,他已經非常難受了。
所幸的是,珍妮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並沒有什麼遺憾,這讓威廉心裡能夠輕鬆一點,他站在珍妮的棺木前,將白玫瑰放在她的棺木上。
再見珍妮。他在心中說道。
晚上工作的時候,他的動作有些遲鈍,切里斯感到好奇,忍不住出聲詢問道:“威廉老兄,你今天可有點兒不對勁,發生什麼啦?”
正在靈魂上打上標記的威廉將靈魂放入收納瓶,然後擡起頭看着切里斯。
“切里斯,”他遲疑着開口問道,“我們和人類一樣也會難過嗎?”
切里斯覺得有些好笑,“當然,我們不戴上徽章的話,除了比人類多一倍生命就和人類是一樣的,我們又不是怪物。”
這種問題,就算是小孩子也知道啊。
威廉有些出神了,切里斯看見了急忙拉了他一把。
“時候不早了,我們趕緊去下一家吧。”
下一戶要被收割靈魂的家庭就在這附近,要回收靈魂的是一個老人,自然死亡。
他們停在這是一座主色調是奶白色的房子外頭,外部裝潢有些舊世紀貴族的感覺,威廉來過這地方,上個月他還和切里斯在這兒收割過一個小小男孩子的靈魂,那小男孩叫做威爾,和他的暱稱一樣。
“這老太婆活得可真久。”切里斯說着推開了大門,威廉跟着他走進了屋子,與上次不同,這一次的客廳冰涼涼的,外頭淡淡的路燈燈光照了進來,勾勒出一些傢俱的輪廓,使得一樓的客廳有種格外滲人的感覺。
死神從來不畏懼幽靈,切里斯大大咧咧地踏了進來,威廉出於慣性習慣性地推了一下門,頓時,一聲“喵嗚——”悽慘的尖叫聲響徹大廳。
威廉嚇了一跳,手一鬆,門又開了,一隻不知道什麼的東西“嗖”地一下從門外竄進來,迅速竄入了最黑暗的角落。
“你可能關門的時候夾住了貓咪的尾巴,”切里斯解釋道,“我有一個前女友是魔女,養了十多隻貓咪,我和她在同居的時候經常犯這樣的錯誤,可憐的小東西們。”
威廉真的被嚇住了,那貓咪的叫聲悽慘而凌厲,他又伸手拍了拍門,門非常厚實,感覺非常重,他有點尷尬,貓咪被夾了尾巴一定非常痛苦吧。
有些貓咪和人類以及別的動物不一樣,它們能夠看見死神,受過魔女訓練的貓咪甚至可以協助死神們工作,但是死神們並不歡迎這種動物,它們和烏鴉是死敵,黑色的貓咪被認爲是惡魔的化身,所以有些年老的死神依舊認爲貓咪是不祥的動物。
威廉雖然不會認爲貓咪不祥,但是他也不喜歡這種動物,他總覺得所有貓咪好像都是一個樣子:亮晶晶的眼珠一直瞪着你,目光銳利而警惕。
切里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別緊張,只是一隻普通的貓咪而已!”
威廉沉下臉沒有回答切里斯。
切里斯一鼓作氣把威廉拉到一間房間的門口,他打開門,指了指門裡牀上躺着的熟睡的老太太,“我掐着時間,還有16秒。”
威廉“嗯”了一聲,握緊了手中的鐮刀。
這是今天最後一個要回收的靈魂,幹好了活他們就可以提前下班了。
“好——!”在靜默了十來秒之後,切里斯突然發出指令,威廉在躺在牀上的老太太脖子上劃了一道口子,靈魂就從那裡飄出來了。
這是一個非常長的生命,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全家團聚在一起,可是她的一生都在痛苦中度過:丈夫兒子炸死在戰場上,唯一的孫子也早夭而去。
將靈魂用一個大號的收納瓶裝好,威廉沉默地蓋好蓋子,他有些心不在焉,切里斯看得出來,他有些擔心威廉,畢竟他和威廉共事這麼多年,第一次看見威廉對於工作不上心。
自從新上司正式上任以後……
切里斯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他正想從威廉手中接過收納瓶,一道黑影宛如一支利箭一樣“嗖”地竄了過來,叼走了威廉手中的瓶子,從敞開的窗戶躍了出去。
威廉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切里斯已經拉着他奔到了窗戶口。
“是貓咪,我們快點追!”
威廉還未來得及迴應,切里斯已經扒着窗戶跳了出去,他那戴着淡淡紅色熒光的鐮刀在黑夜中發出一種迷人的光芒。
威廉幡然醒悟,連忙跳出窗子追了出去。
切里斯的腳程很快但終究追不上動物的速度,但是那貓咪像是故意在等待他們追上來一樣,有時就停在路旁等着他們追上來,但是一旦等他們追了上來又迅速跑開。
“你這該死的小東西!”切里斯累得氣喘吁吁,他們至少跑了三公里,要不是身爲死神體力與平常人不一樣,那麼他們早就累趴下了。
貓咪終於停了下來,嘴裡咬着的靈魂收納瓶發出淡淡的金光,映襯着它的兩隻眼睛綠幽幽地有些滲人。
“乖……寶貝兒……”切里斯彎下腰,兩手扶着膝蓋喘着粗氣,擡頭看着那隻貓咪,“把它給我,那東西對你沒用的……”
貓咪把瓶子放在地上,“喵”了一聲。
切里斯大喜過望連忙跑上前,但是那貓咪忽然又忽然叼起瓶子跑走了。
切里斯再也沒有力氣去追了,他感覺自己已經跑到郊外來了,身後忽然有了響動,原來是威廉追了上來。
威廉也累得不行,額前的髮絲被汗水打溼,黏在了一起,他一句話也沒說,扶着旁邊的樹木喘着粗氣,臉色相當不好,看起來並不是經常運動。
切里斯忽然有點生氣,他走了過去,威廉擡起頭看着他。
“威廉老兄,你怎麼回事,你的狀況非常糟糕。”切里斯的臉色非常嚴肅。
威廉咬着下嘴脣,說不出話來,他自己的情況他自己清楚不過,剛纔他的腦子裡一片混沌,思緒不知道飄到哪裡。
這種狀態工作的自己讓他感到非常不安。
“對不起。”他誠懇地說。
這場合非常熟悉,只不過現在挨訓的人換了而已。
切里斯也不好責備什麼,他並不知道威廉出了什麼事情,所以沒有辦法說什麼。
“現在最主要的是拿回瓶子。”他轉過身打量着這四周,忽然愣住了。
“這裡……是哪裡?”
威廉一直跟着他跑,也沒有注意周圍場景的變換,他看了看四周,四周一片寂靜,栽滿了小雪松,殘餘的積雪還沒有融化乾淨,在晴朗的夜空下泛着淡淡的銀光。
這裡沒有路燈,一片漆黑,但是那些積雪不知道依靠什麼泛着光,威廉朝遠處看,一座雪白地、宛如沉靜少女一般的建築物赫然出現在雪松背後。
威廉感到頭皮發麻,那是一座美術館。
那座充滿詭異氣息的、坐落在幽深的郊區樹林裡的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