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半個時辰後,兩人現身在那所荒寂庭院中。

本來應該死寂沉沉的庭院,卻在東方皋曾棲息過的那間西廂房裡點了一盞燈,有桔黃燈火從窗戶裡透了出來。

是誰?竟到了這庭院之中?

商無襲、息嬙都動了好奇心。

兩人悄無聲息地向着窗戶走去。

“我們一直就待在這裡,好麼?”這話響起時,息嬙心裡馬上一動,她馬上聽出來了,是殷芙芙的聲音。

屋子裡應該還有另一個人,可那個人卻久久沒有回聲。

息嬙正在猜想那個人會不會是白斬時,商無襲已經徑直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息嬙疑詫間跟着走了進去。

燈光下,殷芙芙正偎在一個白衣少年身側,神態嬌俏,那少年卻面色如不波古井地斜躺在房中的那張大躺椅上,蒼白麪容似乎較前更蒼白一些,而完美輪廓依如先前。

果然是白斬,上次在那條街道上見到他,不想這次竟又在這裡碰上他。

息嬙掃眼看去,只見原先那些擺得一絲不苛的整潔陳設,已經有了不少的波動,添了許多溫情的曲線,看樣子,兩人這段時間正是住在這裡。

殷芙芙這刻裡從白斬身邊站起身來,一噘嘴,顯然不高興有人闖入她的領地,但見到商無襲那張如寒鐵般的臉時,剛要發作的脾氣又咽了回去。

“芙芙,是我。”息嬙開口道。

“息姐姐?你是息姐姐?!”殷芙芙盯着息嬙的臉有三分疑惑,十分驚訝。

息嬙將自己面上貼着的麪皮一把揭了下來,露出一張微笑的臉來。

“真是息姐姐!”殷芙芙忽然撲了過來,可在陡然的一瞬時,她忽然變得有些遲疑,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然後只是站到了息嬙的面前。

白斬這刻裡也已從椅上起身,看向商無襲,淡淡開口道:“大哥。”

商無襲點了點頭。

息嬙陡然轉過頭來,看向商無襲道:“他叫你什麼?”

“大哥。”

“他是你弟弟?”

“對。”

“他——叫什麼名字?”

“商諾。”

息嬙腦裡忽然有片刻的空白,然後她明白殷芙芙的臉色爲什麼不自然了。

“息姐姐——”殷芙芙看着息嬙,不自覺地低下了頭。

“你之前已知道我是誰?”息嬙看向白斬,語氣有幾分迫力地問道。

“不知道,那是天水閣之後的事。”

這句話之後,兩人便沉默了下來,房間裡也跟着沉默下來。

良久,商無襲打破這寂靜道:“你們這些天一直待在這?”

白斬沒有應聲,殷芙芙“嗯”了一聲替他回答。

“有沒有其它人進過這院子,或是從這院子出來?”

“沒有。”殷芙芙搖頭。

“你確定?”

“嗯。”殷芙芙又重重地點了下頭。

商無襲再一次環視這房間後,低聲道:“三弟,我走了。”在這句話後,他的人已走出了這房間。

息嬙、白斬、殷芙芙三個人還留在房間中,房間裡的氣氛忽然變得很不自在,息嬙猛然一轉身,同樣走出了這房間。

商無襲走得並不遠,在院牆外面的街道上,息嬙便跟上了他,兩人沿着街面而走。

“你弟弟是個怎樣的人呢?”息嬙擡眼看向商無襲。

商無襲亦回望向她:“我有兩個弟弟,一個弟弟終年臥牀,另一個便是商諾,你問的是哪一個?”

“商諾,”息嬙移開目光,望向遙遠夜空,“在你眼裡,他是個怎樣的人?”

“他麼?呃,很多人都認爲他性格怪僻。”

“怎麼說?”

“大概是因爲他很少說話,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

“對所有事?”

“比方說,他的親生母親白妃去世的時候,他就表現得異常平靜,自始至終也沒有人見過他掉過一滴淚,或是有一絲悲慼表情。”

“或者他母親不愛他,以至於他對她並無太多感情?”

“不,恰恰相反,你可能再沒有見過比他母親更愛自己子女的人了,事實上,自從我父王冷落了她之後,商諾便是她生命的全部。”

“這樣麼,那他應該總有點感興趣的東西。”

“直到今晚我才發現了,他能讓那個女孩待在他身邊,實在是個盛大奇蹟,在這之前他自成宇宙,將身周世界完全隔絕開來,誰也敲不破他的堅硬硬殼,而之前他並不是這樣的人。”

“之前怎樣?”

“嫉惡如仇,容不得一點渣滓,跟我極其相像。”

“後來他就不這樣了?”

“對,確切說,是在三年前,三年前他忽然丟掉過去所有的性情,變成你現在看到的那個人。”

“你是說這轉變是在突然的情形下發生的,可對?”

“對,因爲這其間發生了一件事。”

“什麼事?”

“你應該聽說過三年前的玉面郎案吧?”

“聽說過,這個案子轟動一時,因爲近幾十年來,天落城絕沒有比玉面郎犯下更多罪過的人,對他恨之入骨的人可以從天落城的城東一直排到城西。”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最後卻因證據不足,沒有下到大獄,此後一直逍遙在外。”

“這與商諾性情的轉變有什麼關係?”

“當年的這個案子,正是商諾暗中一手負責的,很多年來他一直擔任着刑部暗察使的這個職務,這個職務對外並不公佈,但是於刑部卻是一個極其重要的職務,他耗了五年的時光,才終於把玉面郎抓捕歸案,最後卻功虧一簣,這對他的打擊非常大。”

“足以讓他變得對世界漠然?”

“對,足以讓他動搖信仰,在那之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卸掉了刑部暗察使的職務。”

“傳言商諾從來不涉足武技和秘術,怎麼能擔當這樣一個重要職務?”

“那只是天落王宮佈下的***,事實上,他是我天落王室百年來武技最高的子弟,我以前在他面前不是他的百合之將。”

“可不久前,我都看到他在一些生死懸於一線的場景裡,也不曾動用武技——”

“對,”商無襲面上露出一絲沉痛的表情,“因爲自白麪郎事件之後,他一把廢掉了自己所有的武術修爲。”

“有這樣的事?”息嬙驚詫了。

也就在息嬙的驚詫裡,前面屋檐處,一個人影忽然一掠而隱。

是非常快的速度,轉瞬即逝。

商無襲身形一展間,已潛蹤匿形地跟了上去,息嬙亦跟了上去。

幾個飄忽之後,商無襲已墜上那人影,那人似也在追縱某人,飄移身法用得很小心。

人影輕輕,息嬙這刻裡已經看清了那身形,是雲水月。

——是她?那次她突然離開追蹤某人,到現在還在追蹤不成?

這般想着穿了不知幾巷幾街後,雲水月的身影忽然消失了,前面,府院森森,氣象巍峨,正是天落城最壯闊的私人府弟——天落銀息府。

掠在前面的商無襲忽然一下翻越進了她的家,息嬙怔了一下後,也跟着掠了進去,如此進入自己的家,這在她還是第一次。

商無襲掠在前面,不知幾許轉折之後,商無襲陡然停了下來,她也陡然停了下來。

他們現在立身的地方,便是息府的西角,那間有燈火透出來的房間,正是她父親息天隱的臥室。

她看到在一叢薔薇架下,雲水月靜靜地伏了小半個時辰,然後她忽然就從那隱身之地竄了出來,忽然就進入到了那臥室裡。

商無襲、息嬙都不動。

雲水月進去後,房間裡沒有傳出一絲聲音,一切都同方才一樣安靜。

再過片刻依然無動靜後,息嬙忽然從那隱身之處走了出來,徑直走向了那臥室,打開了那扇臥室的門。

商無襲也跟着走了進去。

門裡,有些疑惑地瞧顧着房子四周的雲水月在門開的霎那,忽然身形一閃躲到了一人高的花瓶側的陰影裡。

“水月。”息嬙開口道。

雲水月有幾分詫疑地從躲身之處走了出來:“息姐姐,你怎麼會在這?”

“這是我家,我在這奇怪麼?”

“這是你的家?”雲水月驚詫。

“對,這裡是天落銀息家,現在該我問你了,你怎麼會在這?”

“我追蹤一個人而來。”

“誰?”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雖然不知道,但他(她)身上有云裡香的味道。”雲水月這般說時,她袖中的小銀貂鑽了出來,吱吱吱地叫了三聲後,瞪眼瞧着雲水月。

“瞧,它現在已經失去了那味道,真奇怪,在進入這房子之前,那味道還在,現在卻忽然就沒了。”雲水月道。

“那次在那廢院子裡你突然離開,便是因爲小銀貂嗅出了雲裡香的味道?”

“對。”

“這段時間你一直在追蹤這人?”

“他(她)的秘術修爲非常高,我一直不敢太靠近,這些天裡一直遠遠地追在他(她)後面,終於在今夜隨着他(她)進了這府中。”

“你確定那人進了這房間?”

“我確定。”

雲水月這句話落後,息嬙忽然走向了牀前,將牀上的一個雕花木柱轉動了起來,一扇暗門隨之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這間屋子是我父親的臥室,這裡的這間暗室是我父親的一個絕大機密,我本來不應該在他人面前打開這間暗室的,可不這樣做無法冼清我父親的嫌疑,你們都進來吧。”這話後,息嬙走進了這暗室,雲水月、商無襲跟着走了進去。

在折過轉角後,商無襲有眼前陡然一亮的感覺。

只見一架架兵器架極規整地一列列擺放着,上面分門別類地陳列着刀劍槍戟乃至各類偏門兵器,商無襲粗略一眼,便知這些兵器皆非凡品,若要在天落城再找出這樣一件兵器房,絕對是絕無可能的事。

在衆人走到房間裡的西北角落時,忽然看到空出了幾尺空間的地面上,擺置了一案、一椅,息天隱此刻正端坐在椅上,撫摩着手中的一彎月牙刃,那薄薄的光華就在他手中一轉轉地轉動。

他顯然早已經知道有人闖入了他的天地,但他手上的動作依然沒有任何改變,也不曾擡起頭來。

“這些兵器看起來都不錯。”商無襲開口道。

“何止不錯,這裡的每樣東西都可要了你的命。”息天隱道。

雲水月走上前來道:“這幾天裡我追蹤的那個人可是你?”

“不是。”

“可你身上卻有云裡香的味道。”雲水月說話之際,將袖中的小銀貂牽了出來,“如果你身上有這種香,小銀貂便會有一種特別的反應,鼻子會一直聳動不停。”

衆人在她說話聲裡,都往那小東西瞧去,只見那隻小東西正一刻不停地聳着鼻子,雲水月繼續說道:“我哥哥臨死前,曾將此香佈於殺害他的兇手上。”

所有人眼光都從小銀貂身上轉到息天隱,看着他的反應。

息天隱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也有這樣做的動機?”商無襲道。

“哦?”

“因爲這些人的死,都會使你天落銀息家更聲勢壯大,而你女兒又嫁入我三弟商諾,你便可藉助此影響天落王室,只要再打擊了我,商諾便會毫無懸念地成爲下一任商王,而那時,暗中操控整個天落城的,便是坐鎮此間的你,我說得有沒有一點道理?”

“聽起來確實有一丁點道理。”

“再有,你暗中的身份或許並不是一個商賈那麼簡單。”

“哦?”

“夜羽的領導者這個身份更適合你。”

“夜羽?”

“對。”

息天隱忽然“哈哈”地笑起來。

“你笑什麼?”

“我笑你自作聰明,自以爲是。”

“你能夠證明自己不成?”

“不能。”

“父親。”一直默不作聲的息嬙忽然開口了。

息天隱望向息嬙。

息嬙亦望向息天隱:“你只要告訴我,是還是不是?一個字就夠了。”

“你這是在質問你父親?”

“我只是要你告訴我事實。”

息天隱忽然從椅上站了起來,聲如沉雷:“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在你不能證明自己的時候,我要將你抓往刑部入案。”商無襲話落之際,忽然出手了,一手幻影槍忽然長虹破日般向息天隱喉頭貫去。

他這一槍看來與當日刺向息嬙的那一槍大同小異,但真正看懂槍法的人便會知道這兩槍是完全不同的,眼前的這一槍是真正的有去無回——彷彿這一槍要去終結的,不是某個人的性命,而是這天這地同這人世萬物,是確然的無可匹敵勢貫日月的一槍。

息天隱凝佇不動,在槍尖近乎抵上他的喉頭的時候,他的五指忽然一動。

一動,便已抓在了那迅若疾火的槍尖上。

商無襲忽然覺得自己的槍抵住了一面牆,一面堅不可摧的牆。

要撼動這面牆是絕無可能的事,但商無襲的雙腿依然壓往腳下地板,借反彈之力將長槍往前再貫了一貫。

這本來是微不足道的一點力量,在先前的那一槍裡他已盡耗所有,可商無襲竟感覺槍尖在這點微末之力裡真的往前送了一送。

一送,便送入了息天隱喉頭之中。

息天隱忽然雙眼一翻,喉頭咕咕地冒着血泡,倒在了他這間鍾愛一生的兵器房裡。

這變化迅疾發生,以至於所有人都只是看到商無襲以威猛無儔的一槍襲向息天隱,而息天隱夾出的兩指顯然沒有阻住槍勢,當下一命嗚呼,這變化讓所有人都怔在了當地,息嬙在片刻後,方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猛然伏在那個躺倒的人身上,眼淚無止盡地流了下來。

“軔……曦……”將死的人最後發出這兩個字來。

沒有人會想到,在息天隱死的最後一刻裡,呼出口中的不是自己的女兒,自己的妻子,而是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

***

三日後。

小酒樓上,商無襲正一杯一杯地灌着酒,他喝的並不是他慣常喝的金谷酒,而是最烈的刀片子,他希望自己醉倒。

息天隱的死並不是他希望的,雖然那天裡他刺向他的槍法是那樣狠決,但他並不想要他死,在息天隱面前他只能用那樣的槍法去襲擊,而事實也是,息天隱死得很蹊蹺,以息天隱的武術修爲,該死的是他自己,可這一點似乎只有他明白。

就在他灌下第二十一碗刀片子時,他看到了一角移動的紫色裙裾,然後是紫色衣衫,然後他看到了一張女子憔悴的臉。

“息嬙。”商無襲擡起眼來。

息嬙目光直視着他,一雙手攤開來,商無襲看到她的手心裡有一小紙素色紙箋。

“這是?”商無襲問。

息嬙將紙箋遞了過來。

商無襲接過,出聲念道:“‘今夜子時,狐狸祠中’,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我們在聽花小築時無意中截到的一封傳書,也就是這個東西,將我們帶到了狐狸祠中。”

“這能說明什麼?”

“如果我告訴你,這與我們當初在聽花小築收到的不是同一份,你的反應會不會不一樣?”

商無襲騰地站了起來,先前的醉態一掃而光:“這東西你是從哪裡得來的?”

“古曙身上,也就是在那間密室裡,我用淨水帕影印他胸口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

“這麼說,有人曾傳信於古曙,讓古曙照樣往聽花小築發了這八個字?”

“對。”

“這個人會是誰?”商無襲直視向息嬙。

“軔曦。”

商無襲又驚詫了。

“你看看這個。”息嬙從袖中掏出一疊雪浪紙來,商無襲看到最上的一張上,方方正正地裁剪去了一小塊,商無襲將手中的那紙片套向那缺口,吻合得絲絲入縫。

“這疊雪浪紙是從軔曦房中拿出來的?”商無襲問。

“對。”

“你怎麼會懷疑上他?”

“因爲我父親死時,唸的名字便是他。”

“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呢?”商無襲兩眼中放出光來,帶着幾分逼迫之力望向了息嬙。

“我也正打算做你心裡現在正想做的事。”息嬙亦雙眼逼迫地回望向商無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