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與段銷會見裴交, 一去數十日,算算日子,若是一切順利, 也該回了, 卻遲遲未歸。青葙坐立難安, 阿穆也心神不寧, 不知是否盟談有變。又忐忑等了幾日, 乾王一行終於平安歸來。盟約已訂,裴家軍將發兵南下,進襲寶應, 呼應乾軍。乾王等人本是如期返程,只是因段銷染上風寒, 病情甚重, 不能騎馬, 故而乾王一路緩行,路上耽擱了時間。
段銷數月間奔波勞碌, 此次病來如山倒,高燒不退,神智不清。乾王令兩名軍醫專職診治,這兩人想盡了辦法,段銷還是昏沉不醒。阿穆焦急萬分, 偷偷向軍醫詢問了段銷的脈象, 私自聯絡了白芷, 白芷飛鴿回信說, 從阿穆的描述上推測段銷似有肺氣不調的舊疾, 此次風寒引發了舊疾,數病同發, 但白芷沒有面診,也不能十分確定。隨信附了幾個方子供阿穆酌情選用。之後又附言幾句:“忶妹憂情,躍然紙上,豈只因姑娘故?段某何人,莫輕言心繫。當斷則斷,免累公子。閣中誓言,切切謹記。”信中的“姑娘”指的便是青葙。
阿穆看着這幾句話,心中悽然。她默坐片刻,重新謄抄了藥方,將紙條在燈上燒了。阿穆拿不定主意用哪個藥方,便把藥方拿給那兩名軍醫看,謊稱是段銷醫治舊疾時用的方子。軍醫並不知他有舊疾,又細細勘了脈,確與阿穆所說無異,信以爲真,從中選了一個合適的方子。
阿穆焦灼地等了一夜,翌日,乾王召兩名軍醫詢問情況,阿穆前去傳話,一進帳子,軍醫一臉喜色,說病情大有起色,已經退燒了。阿穆大慰,讓兩人前去面見乾王。兩人正要出帳,阿穆又道:“我們用舊方子冒險一試,還是不要相告殿下的好。”兩人會意,他們巴不得把功勞攬在自己身上呢,便頷首離去。
阿穆坐在段銷牀邊,伸手輕輕試了試段銷額頭,熱度的確退了不少。她低低嘆道:“你何苦拿命去拼呢?”她將段銷搭在被外的手臂輕輕蓋在被中,爲他掖好棉被,又默默坐了一會兒。帳內靜謐,蘊着藥香,段銷沉睡,是兩人難得的靜處時光,阿穆捨不得離開。她靜靜望着他憔悴的睡容,心中百感交集。段銷剛過而立之年,本應是年富力強之時,如今卻體弱多病,痼疾纏身。他發間竟生出了幾絲白髮,面容也依稀有了歲月的痕跡,阿穆心中隱隱作痛。若不是那一場飛來橫禍,他該仍是那個恣意飛揚的公子哥兒。自己不會與他的人生有所交錯,更不會得到他的傾慕。可是,可是自己情恩不能雙全。“段銷,你很好,但我,我也只能道聲抱歉。”她不由自主喃喃出聲。
阿穆緩緩起身欲行,忽覺手腕被緊緊攥住,她驚訝地回頭,發現段銷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阿穆怔住,不可置信地問:“你在裝睡?”
段銷坐起身,坦然一笑,似也未覺不妥,“我醒了有一會兒了,聽見你對我說話,就想聽聽你還會說些什麼。”
阿穆氣惱地向外走去,段銷急道:“阿穆等等!”阿穆不理。帳簾一挑,一名兵士端着湯藥進來,段銷說:“拿來。”那兵士將藥交與段銷,便退了出去。段銷雙手捧着碗,不住顫抖,藥汁幾乎潑灑出去。阿穆趕忙上前接過碗說:“我來吧!”段銷輕輕一笑,任由阿穆一口一口地喂他服下。
段銷蓋着厚厚的棉被,牀邊放着旺旺的火盆,喝完藥,滿頭是汗,他從懷中拿出一條羅帕輕拭額頭,阿穆認出那正是原來自己遺在他處的帕子,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帶在身邊,而且潔白如新。段銷將羅帕展在手中,輕輕撫過,悠悠說道:“那日你爲我拭血,將羅帕遺在我處,自那以後,我便日日不離身。你或許無意贈我,我卻是有意留存。去年氣你惱你之時,幾次想把它丟掉,終究是捨不得。有時茫然無措,便對帕憶舊,睹物思人,常得心靜意暖,身輕志堅。浮生若夢,人世渺茫,我於孑然獨行中竟還能遇到知音之人,是我之大幸。惟願惜之護之,共譜曲諧。”
“段銷……”段銷情真意切的一番話令阿穆大爲動容,忱忱愛意幾度涌上喉頭,但白芷信中那句“閣中誓言,切切謹記”,如一柄利劍橫在自己喉間,斬斷一切念想。阿穆側過頭,嚥下苦澀,聲音微顫,“你爲伯牙,我便願做子期;你志在高山流水,我便峨峨洋洋。”
段銷目光熱切,“你我之間,不應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而應共譜一曲相如文君的《鳳求凰》。”
《鳳求凰》,那該是每個女子畢生所望。可是,可是自己從踏入歌舞坊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翅膀。自己既不能相伴,惟願段銷無牽無掛,振翅高飛。阿穆硬下心腸,“你才比相如,但我不是文君。我在歌舞坊中所學都是些凡歌俗曲,《鳳求凰》這樣的陽春白雪之音我不會。”
段銷輕輕一笑,他知阿穆是借喻推脫。“阿穆,你何需枉自菲薄?你早告知我你出身歌舞坊,你並不介懷,我也毫不在意。你俠肝義膽,挺身而出救我於危難;你光明磊落,鍥而不捨勵我於頹靡;你義薄雲天,雨夜摯言爲我指點迷津。世間有很多卓文君,但讓我脫離泥淖,重燃生志的,只你一人。”
阿穆心中百般煎熬,卻又不願重言傷之,只淡淡道:“我不過是舉手之勞,你謝也已經謝過,不必爲報恩賠上此生。”
段銷正色道:“我對你是用情而非還恩,你我皆心如明鏡。”
阿穆心中倍感酸楚,段銷一片赤誠,自己卻滿是慌言欺瞞。他以爲自己光明磊落,卻不知自己揹負着許多見不得天日的秘密。可是自己無法言說,不能示人。阿穆幽幽一嘆:“蓮浮水上,只見花美,不知根深。”
段銷深深地望着她。阿穆語中深意他聽得明白,他傾身向前,誠摯道:“我愛花美,也願知根。你若肯誠心相待,我必傾心相知。”
阿穆張了張口,欲言又止。面對段銷殷切目光,她心中悲涼。心思百轉,再度開口:“我是卑下樂籍,無父無母無家無世,以前賣笑娛歌,做的是迎來送往的營生,我……我配不上你。”
段銷聳聳肩,語氣輕鬆地說:“我倒覺得很般配。我是流犯賤籍,如今兩袖清風,孑然一身,以前風流成性,做了不少荒唐無稽的勾當。咱們兩個,是天造一對兒,地設一雙。”
阿穆說不過他,急道:“段銷,你身有彩翼,冬去春來,展翅翱翔,指日可待。到時百花爭豔,憑君採擷,何需執着?”
段銷目光從阿穆身上移到面前的羅帕,愛惜地撫着一角繡着的那枝桃花,又緩緩擡眼凝視阿穆,淡淡一笑,“任他萬紫千紅,我只愛這桃之夭夭。”
阿穆眼中一熱,定定地望着段銷,哽咽道:“你何必苦苦糾纏?”
“你何必苦苦隱瞞,傷人誤己?我知你未曾爲舊事所累,但你既稱有礙,我可稟明乾王殿下,等他大業有成,許你我脫賤歸良。”
阿穆驚慌地說:“不可、不可如此……”
段銷目光如炬,“不出所料。阿穆,你明明心繫於我,卻又百般推拒,究竟爲何?”
阿穆無言以對,沉默片刻,低低道:“這個答案有那麼重要嗎?”
段銷神色堅定,“很重要。你若沒有能說服於我的理由,我絕不會放手。”
兩人靜靜對望,目光糾纏。段銷緩緩向阿穆伸出手,剛觸到阿穆手指,她如夢驚醒,霍地跳起,低頭向外跑去。正巧那兩名軍醫進來,差點和阿穆撞上,他們見到阿穆仍在帳中,不由一愣。阿穆收拾心情,淺施一禮,“段先生醒了,勞煩兩位費心。”說罷頭也不回地出帳而去。
兩名軍醫見段銷醒了,總算鬆了一口氣,可以對乾王有所交待了。兩人上前問了一堆病情之語,段銷似聽非聽,一概簡單應答:“還好。”那兩人又好一番叮嚀囑咐,他卻只是默默坐在牀邊,望着帳門,目光凝重,眉宇間一抹淡淡憂色。
林如放棄綠柳,退守茲鎮的消息傳入宮中,卞太后去書質問,林如上奏稱用兵當審時度勢,因地制宜。卞太后看罷,十分不悅,把奏摺扔在了一邊。打開下面一本奏摺,又是奏報寶應戰況不利。她心中煩悶,丟開案牘之事,起身到窗邊透透氣,常鳴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窗外蕭條,無景可觀,卞太后對常鳴說:“擺上棋局吧!”兩人對弈三局,卞太后三局皆勝,心情舒暢,笑道:“你呀棋力不弱,只是不敢進攻,一退再退,最後就退無可退了。”
常鳴陪笑道:“太后說的是。奴才是過於保守了。”
卞太后說到“退”字,心中一動,望着棋盤殘局,問道:“常鳴啊,林如退而不攻的打法,你如何想?”
常鳴躬身道:“太后,這是國家大事,奴才怎能參言呢?”
“不要緊,這是咱倆私下聊天解悶兒,無妨的。說吧。”
“是,那奴才就斗膽說幾句。”常鳴認真思慮片刻,才說:“太后,領兵打仗的事情奴才不懂,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林老將軍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只是奴才想啊,這再有道理,‘將’畢竟還在‘君’之下不是,不能恃寵而驕,失了本分。話說回來,林老將軍該是忠君爲國的,不過他退了兵,讓乾軍得了便宜,危及的那可是皇上的江山哪!奴才是想不明白林老將軍這道理何在。倒是不妨請林老將軍進京,太后也可當面提點提點,免得讓他生出些‘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的心來。”
卞太后沉思片刻,緩緩頷首,“常鳴啊,還是你跟我一心啊。”便命大臣入殿擬旨。
林如接到召他回京的聖旨,大爲吃驚,立刻上書稱戰事吃緊,此時不宜離軍返京。卞太后震怒,下詔斥其抗旨不遵,心懷不軌。林如無奈,只得上書請罪,將軍中事務交予監軍聶作,即刻動身赴京。聶作原任兵部侍郎,在這軍中,除了林如,他官職最高,但他一向只任文職,作戰經驗還不如乾軍的一個校尉。林如離開軍營之前,徹夜未眠,向聶作細細交待,一一囑託,說乾軍這般,樑軍便這般,乾軍那般,樑軍便那般。此等拘泥之法,並非用兵上策,但事已至此,更無良策。又叮嚀聶作遇事多與諸將商議。那聶作表面上一副受教的模樣,實則心中老大不高興,覺林如小瞧於他。凌晨離營之時,林如回望連綿樑營,萬里河山,喟然長嘆,滿懷憂心而去。
林如一去,乾王便得到了消息。他列陣於營前,擂鼓震天,聶作也排兵佈陣,與乾軍對峙。乾王立馬陣中觀敵,見樑軍雖隊形嚴整,盔甲鮮明,但排開一字長陣,長.槍刀斧手在後,弓箭手在前,中布騎兵,如此佈陣,擋不住乾軍一衝之力。不禁喟然道:“林老將軍運籌帷幄,手下卻無一人可託。可悲可嘆。”並不進攻,收兵回營。
聶作見乾軍不戰而退,洋洋自得。幾日後率軍進攻乾營,有屬下勸其不可冒進,聶作不屑一顧,他怎肯放過這立功受賞的機會。樑軍擺開陣勢,擂鼓助威,乾軍卻閉門不出。聶作遣樑兵在陣前叫罵,戰鼓一陣緊似一陣,乾軍只是堅守,並不理會。如此幾日,樑兵漸漸罵得有氣無力,鼓聲也稀稀落落,乾王觀樑軍陣形鬆動,兵士幾多懈怠,當晚命營中燈火旗幟照舉,分兩路人馬悄然繞至敵後設伏,親率主力出戰。樑軍正是志散氣竭之時,猝然迎敵,不堪一擊,又兼聶作身爲主將,卻慌亂無措,號令無度,樑軍亂做一團。黑虎軍從側面衝鋒,樑軍兵敗如山倒,四散潰逃。聶作被屬下護佑向南敗退,又遇早已埋伏好的兩路乾軍,被殺得七零八落,乾軍活捉幾名樑將,聶作只帶了幾十個人狼狽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