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用的是蜀地方言。那女子一愣, 藉着簾縫中漏進的燈光,仔細打量眼前之人,訝然道:“阿忠哥!是你!”
車中藏着兩人, 另一人是名男子, 似乎已經昏厥, 被阿雪攬着, 倚在她的肩頭, 雙目緊閉,不發一聲。鍾鑠驚疑萬分,待要細問, 就聽車外吵嚷不斷,腳步聲近。鍾鑠低聲問:“官兵是在找你們嗎?”阿雪惶急道:“阿忠哥!幫幫我!”鍾鑠鎮定道:“別出聲!別出來!”說罷鬆開阿雪的手, 轉身坐到車前, 從容地戴上斗笠, 披上蓑衣。
幾名官兵跑到車前,叫嚷道:“誰的車?給我搜!”鍾鑠說:“公主的車也要搜嗎?”爲首的官兵一聽“公主”二字, 急忙舉起火把,鍾鑠摘下斗笠,說:“我是鍾鑠,剛送紅鷂公主回來,這會要回府了, 有何不妥嗎?”官兵立馬陪笑行禮道:“沒有沒有, 是小的剛纔沒認出將軍, 將軍和公主的車當然不用搜了, 將軍請回。”說着擺手讓手下讓路。鍾鑠慢悠悠地戴上斗笠, 問:“這半夜三更的,你們吵吵嚷嚷地在這兒幹什麼呢?大老遠都能聽見你們的喊聲。”官兵說:“小的是奉命捉拿刺客, 得報刺客在附近出沒,所以帶人前來一查。實在該罰,打擾公主清淨了。”鍾鑠頷首道:“嗯,辛苦了。一定要仔細搜查,以免刺客傷害公主。那我就不耽誤各位公幹了。”官兵連連稱是。鍾鑠一甩馬鞭,揚長而去。
馬車不緊不慢,一路未停,徑直從將軍府後門進入。鍾鑠鎖了院門,和阿雪一起將受傷男子移入屋中,檢查傷勢後,鍾鑠知沒有傷到要害,只是失血過多而致昏厥,便找出小七給他的刀傷藥和內服藥給那男子用上。從廚房拿了中午剩下的飯菜給阿雪食用,又上了馬車將車內血跡擦拭乾淨。
回到屋中,阿雪已經吃完,正坐在牀邊拿着帕子爲那男子擦拭手臉的血跡,動作輕柔,愛意儼然。發覺鍾鑠進來,阿雪神色赧然,起身坐到椅上。鍾鑠坐在她的對面,深深地望着她。屋外雨打檐窗,屋中油燈如豆,兩人對望,靜默無語。她穿着粗布衣服,面容憔悴,臉色蠟黃,與他記憶中那個粉面俏妝的小丫頭大相徑庭。那時兩小無猜,一別將近十年,生死未知,各自掙扎浮沉,不想卻在此時此地此情此景下相見,身份各異,官匪殊途,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少年玩伴,人在眼前卻又覺得分外陌生。他心中萬語千言,出口卻只說了一句:“你好似十分疲倦,要不要去休息一下,我來看着他?”
阿雪搖頭,“不用。多謝。”鍾鑠知她仍是不大放心,便不勉強。沉默稍頃,阿雪問:“這是什麼地方?”
“是我的府邸。”
“我剛纔聽那些人喊你‘將軍’,你如今官至將軍了嗎?”鍾鑠點了點頭。阿雪上下打量着他,輕輕嘆道:“我聽說你已經死了,沒想到你如今衣錦榮光。”
“此事說來話長。”鍾鑠便將自己如何逃脫解差追殺到隱姓埋名加入乾軍,再到多年征戰輔佐乾王,新皇登基位列將軍簡要說了一遍,但略去了若金之事。
阿雪一言不發地聽完,口中喃喃念着:“鍾,鑠……”似在咂摸其中意味。
鍾鑠懇切道:“你仍舊可以叫我‘阿忠哥’。”
阿雪感慨道:“你已經不是以前的阿忠,我也不是以前的阿雪了。”
鍾鑠張口欲言,卻無話可說。阿雪話中深意他如何不知,世事劇變,人事皆非,他與她,都早已不是當年傻傻的小夥子和純純的小丫頭,兩人如北山南海,相隔之遠,即便千句萬句個“阿忠哥”也無法跨越。鍾鑠覺心頭沉甸甸的,半晌道:“阿雪,我上個月回鄉找過你,但是家鄉人說你翻船沉水,葬身河中了。”
阿雪淡淡道:“我爹去世以後,我想去古塔尋你,不料途中遇險,我確實掉入河中,但幸未身亡。”
看來是鄉人以訛傳訛。“萬幸你沒事,還能再見到你。”鍾鑠關切地問:“這些年來,過得好嗎?”
阿雪擡起雙眸,目光緩緩落在鍾鑠面上,沉聲道:“和你一樣,揹負着家恨父仇,一日未安。”
鍾鑠悚然一驚,“伯父他……”
“樂家出事以後,他屢次上書鳴冤,後被奸臣所害。”
鍾鑠悲嘆一聲,“我聽聞你家之禍,便有預感爲我所累,果不其然!阿雪,對不起,是我害了伯父,害了你!”
阿雪目光如火,“不是你,是那幫奸臣惡吏,是太守長史。不過我已經血債血償,他們得了報應了。”
鍾鑠想起太守長史身亡一事,心中一動,“太守和長史是你殺的?”
阿雪知道瞞也瞞不過,便直言相告,“不是我,是他。”阿雪望了一眼牀上昏睡的男子,“是他找出的幕後真兇,是他幫我報了父仇。”
鍾鑠覺兩人關係匪淺,問:“他是什麼人?”
阿雪卻只簡單答道:“我的朋友。”
阿雪既不願明言,鍾鑠也不追問。無論他是何身份,無論他們二人犯下如何滔天大罪,就憑自己與阿雪的舊日情意,就憑樂家連累阿雪家破人亡,就憑他們殺了太守長史爲父報仇,鍾鑠已拿定主意定要護他二人周全。他望着血透黑衣的男子,想起城中的搜捕,忽然明白過來,驚問:“昨夜行刺常鳴的不會就是他吧?”
“是他。”阿雪恨恨道:“你知道害得你我兩家家破人亡的幕後真兇是誰嗎?就是常鳴!”
原來刺客竟然是他!鍾鑠曾生出同病相憐之感,卻萬萬想不到刺殺常鳴的刺客與自己息息相關!鍾鑠心中震撼,半晌才答:“我猜到了,我一直想爲樂家翻案,一直想將其繩之以法,只可惜我沒有證據。”
阿雪神色一動,似乎想起了什麼。她起身從牀邊的包裹中拿出一疊紙箋,遞給鍾鑠,“你要找的證據在這兒。”
鍾鑠不明其意,疑惑地接過這疊紙箋,翻開一看,大吃一驚,這是太守長史夥同各級官員貪污賑災款項的記賬冊和來往書信!想不到他費盡周折遍尋不見的證據竟峰迴路轉重現眼前!鍾鑠激動得聲音都微微發顫,“就是它!就是這個!當年父親告訴我的就是這個證據!怎麼會……怎麼會在你那裡?”
阿雪嘆息道:“你還記得麼,你發配上路之前,曾經將這件事告訴過我。後來,我找到了這個證據,可是那時我聽說你已經死在發配的路上了。我曾想以這個證據翻案除奸,可惜朝廷黑暗,求告無門,就算重證在手也沒辦法告倒他們。法度無綱,唯以刀劍求正義。”
鍾鑠低頭看着這疊紙,上面污跡重重,甚至可以辨出血跡斑斑,那些血污早已幹竭,有的轉淡,有的轉深。從這疊紙上,鍾鑠能夠想見阿雪爲了翻案,曾經經歷過多少波折,多少艱辛,甚至可能經歷過生死險境。而她,輾轉多年,傾力守護,終於完璧歸趙。他感動非常,“阿雪,你願意將這個證據交給我嗎?我將其呈給皇上,你我兩家的冤情必能洗雪,常鳴必能得誅!”
“這本就是樂伯父尋到的證據,如今也該物歸原主了。不過,你確定呈給皇上便能如願以償嗎?”
鍾鑠滿懷希望,“以前的朝廷的確黑暗,但當今皇上不同,他要清平治世,絕不會徇私枉法,坐視不理。”
阿雪不以爲然,“天下烏鴉一般黑。這些年來,我早已明白,所謂‘清平’,只是對某些事、某些人而言的,沒有絕對的‘清’與‘平’。但你官至將軍,你要這麼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有一樣,你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我和他的事。”
鍾鑠鄭重道:“你放心,我定會保護你倆的安全。”他想了想又說:“城中太危險了,到處都在搜捕你們,不如我將你們送至城外如何?”
阿雪一口拒絕,“不,常鳴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出京城。”
鍾鑠勸道:“阿雪,這些年你爲樂家申冤報仇,已經做得夠多了,常鳴就交給我吧,我定會讓他爲你我兩家償命。”
阿雪堅持道:“我所做的,不止爲樂家,更爲了我爹。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想法。就憑這個證據能不能扳倒常鳴,尚未可知。我尋仇九載,如今眼看大仇得報,絕不能功虧一簣。”
鍾鑠訝異道:“你還要去刺殺常鳴?你們一擊不中,已經打草驚蛇,再行刺殺,勢難得手。”
阿雪不爲所動,“我會想別的辦法。你放心,我不會連累於你。”
鍾鑠忙道:“你多心了,我既然救下你們,就不怕連累。你們安心在這裡住下,府中除了我,只有一個看門老僕,他不會進後院的,這裡很安全。”
阿雪應允。此時東方既白,鍾鑠出門給兩人買了吃食,又做了一番安置,便去御林軍營當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