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了一會, 若金忽然拍拍肚皮說:“哎喲,我餓了!”翻身坐起,衝外大喊:“喂!來人呀!拿點吃的過來!”鍾鑠在一旁忍俊不禁。
過了一會兒, 獄監果然端了一個盤子過來, 透過門上的送飯小窗放進牢房。若金看了一眼, 見只有窩頭鹹菜, 瞪起眼睛, “這是給人吃的嗎?拿點好的!”
獄監陪着小心說:“這已經是最好的了!”
若金冷哼道:“什麼玩意兒啊這是?連點肉都沒有!”
獄監驚訝道:“這秘獄裡從來也沒有肉哇!”
鍾鑠扯了扯若金的衣袖,若金仍是端着架子說:“那你不會出去找啊?不然去鳳禧宮找皇后,就說她妹妹想吃肉了, 叫人送點肉過來。對了,還有酒!”獄監目瞪口呆, 鍾鑠啼笑皆非。若金又自言自語地嘟囔:“姐姐也真是的, 都不來看看我……”擡眼一看獄監還呆呆地站在門口, 斥道:“你愣着幹嘛?還不快去!”
獄監只得無奈轉身,一溜小跑到外面, 對大門前一名內侍說:“費公公,公主要酒要肉,你說我該不該給啊?”
那人正是費庸。費庸眯着眼說:“皇上是怎麼吩咐你的?”
獄監想了想,“禁衛軍傳皇上的話,只說好生看管, 別的也沒說什麼。”
費庸微微一笑, “那就是了。什麼叫‘好生’, 你還不明白嗎?現在裡頭的這兩位可是和以前那些人大大不同, 你多伺候少招惹, 以後自然有你的好兒。”
獄監如醍醐灌頂,“多謝費公公指點!小的明白了!”
費庸頷首道:“明白了就好。這裡你上心照應着, 我回去向皇上覆命了。”
獄監點頭哈腰地送走費庸,趕緊叫人準備好酒好菜。這邊費庸回到昭日殿,伺候皇上更衣上朝,皇上邊整衣邊問:“聽了一夜,聽出什麼沒?”
費庸畢恭畢敬地答:“聽了許多,但沒有皇上要問的事。”
皇上挑眉,“哦?那他們說了什麼?”
費庸猶豫了一下,慢慢吞吞地說:“公主和鍾將軍互訴衷腸,嗯……言行……親密。”
皇上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嘆道:“這兩人,唉,真拿他們沒辦法。”拍拍費庸的肩膀,“難爲你了。不必再去聽牆根兒了。一宿沒閤眼了,回去歇歇吧。”費庸謝恩告退。
朝臣聞聽行刺之事,全場譁然,猶如沸水烹油,衆口不休。有要求嚴懲刺客的,有進言查明真相的,有謝天謝地的,有驚詫莫名的,朝堂簡直比街市還要熱鬧。皇上託着腮倚在龍椅上,頗有耐心地看着他們。等衆人吵得差不多了,皇上慢悠悠地問:“望之,你怎麼不說話啊?”段銷躬身道:“皇上縱橫沙場,戎馬半生,區區小賊,豈會放在眼中?但,天下歸心,任重道遠,富民安國,寬刑廉政,方爲正道。”皇上頷首嘆道:“望之之言,甚切要害。”
散朝後,皇上召段銷同回。段銷呈上一份摺子,是他爲科舉殿試擬的三個考題,請皇上擇定。皇上撫着摺子,卻沒有打開,而是向段銷問道:“望之,常鳴一案,你認爲如何處置爲好?”
段銷垂首沉思片刻,方纔謹慎說道:“此事牽涉紅鷂公主,外臣似不便論言。”
皇上擺擺手:“你我不用見外,我確實想聽一番中肯之言。”
“是。”段銷想了想,正色道:“臣以爲,既然木已成舟,不如順水推舟。”
皇上默然半晌,“只恐另起風浪。”
段銷斟酌着說:“以臣愚見,律公罰平,吏治清明,則水清風定,難起大浪。”
皇上指節一下一下輕輕釦着手下的奏摺,稍頃嘆息一聲,“‘清明’二字,當年言之若水,如今方覺浩如深海啊!”
段銷知皇上感嘆言易行難,便道:“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祛邪扶正,需持之以恆。皇上入主紫禁,猶記當年舫中之志,已是社稷之幸,萬民之福了。”段銷這話三分慰三分勵三分恭維,委婉言之。
皇上十分入心,挑眉道:“你何時也學會阿諛奉承了?”
段銷一本正經道:“臣句句肺腑。”
皇上哈哈大笑,笑罷又懇切道:“望之,有你在朕身邊,朕心甚慰啊!”
韓嶺馬不停蹄地審問探訪三日,將刺殺案查明,回奏皇上。皇上一身短打,正在殿後與幾名侍衛較量箭術。韓嶺近前施禮,皇上正搭箭張弓,眼望箭靶,問:“主使何人?”
韓嶺答:“回皇上,此案是那刺客一人所爲,並無主使或同黨,藏心庵其他女尼也與此案無關。”
皇上滿弓如月,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衆人齊聲喝彩。皇上並沒望向韓嶺,又取出一支箭矢,“刺客的身份查到了嗎?”
“查到了。”韓嶺頓了頓,擡頭望了望皇上,皇上正舉弓待射,韓嶺說:“她是……譚溪的妹妹。”皇上突然手中一鬆,箭矢掉在地上。韓嶺站在皇上的身後,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見鐵弓緩緩垂下,皇上仍面向箭靶方向,無言默立。韓嶺見皇上無話,便接着說:“據臣查知,她年初隱瞞身份,向藏心庵捐贈大筆家產,得以入庵爲尼,可見早有圖謀。”
皇上仰首遙望,殘陽如血,映紅半邊青空,好似當年沐江激戰,碧水染朱。譚溪的面容早已模糊不清,只記得他決然自刎時迸濺的鮮血;那女尼的面容也未及細看,卻深深記得她狠厲的目光和嘴角涌出的血,還有她最後那句:“我兄夫之仇,我做鬼也會來找你還!”皇上心中一動,驀地轉身,盯着韓嶺,“她夫家是誰?”
韓嶺一愣,道:“她並未成親。”
皇上想了想,“她有否定親或婚約之人?”
韓嶺不明白皇上爲何如此關心刺客的親事,但還是認真思索答道:“譚家所有能找到的關係都查了,無人知道她與誰往來。據說她以前跟譚溪住在津口,可能是譚溪死後才潛回京城。但熟悉譚家的人已經不多了,官面兒上並沒有媒聘,不過或有私定終身也說不定。是否需要臣再去探查?”
皇上默然半晌,幽幽道:“不用了……已經死了……”韓嶺不知皇上指的是那刺客抑或另有他人,見皇上神色黯然,也不敢多問。皇上長嘆一聲,“唉,譚家滿門英烈,若能爲我所用該有多好!”這時內侍來報,青葙來後殿侯駕,皇上將弓箭交給侍衛,吩咐韓嶺將刺客擇地安葬,放回餘尼,了結此案,纔回至後殿。
青葙已等候多時,見皇上歸來,忙上前見禮,“臣妾參見皇上!”
皇上淡淡道:“平身吧。”在榻上坐下。宮女奉茶,青葙接過放在皇上面前。皇上指了指對面示意青葙坐下,望了她一眼,“你氣色不大好啊?”
青葙勉強一笑,“臣妾無妨,只是擔憂皇上和李妃。”
皇上垂目一下一下地颳着杯中浮葉,淡淡地說:“嗯,我知道你每日都去看望她,照應周全。你自己也要注意身子。”說完便只是喝茶,不再開口。他料想青葙是來向他求情的,因此便不發話,等着青葙挑頭。
青葙豈能不知皇上的心思?默坐片刻,輕輕說道:“皇上,臣妾是來請罪的。”
皇上以爲這不過是欲擒故縱之法,也不驚訝,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才問:“請什麼罪?”
青葙低聲道:“臣妾召藏心庵女尼入宮,卻未嚴查身份,以致皇上受驚,李妃受傷。又未能好好教導約束若金,致其驕縱任性,釀成大禍。臣妾日夜不安,深感有負皇上重託,愧對皇上信任,更無資格總理後宮之事。不敢乞求皇上寬恕,只望皇上允臣妾靜心自處,思過省身。”
皇上想不到青葙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不禁愣了愣。擡眼望着青葙,見她神情痛悔,不像做假,並且竟然甘願將大權拱手相讓,實在出乎他的意料。皇上緩緩蓋上茶蓋,將茶盞放在几上,溫言道:“這些事不是你的錯,不用都攬在自己身上。不過,這段時日以來,你的確很是辛苦,歇一歇也是好的。後宮之事就交給溫妃吧。”刺客案和常鳴案與青葙毫無關係,皇上自是清清楚楚,他的此次小懲,真正所爲並非此事,而是另有他因。
但青葙是不知道的。她起身施禮,“謝皇上體恤。那臣妾就不打擾皇上了。”轉身向門口走去。
皇上盯着她的背影,見她步履匆匆,毫無停留迴轉之意,心中更覺納悶。看她已然走到門邊,忙喚了聲:“青葙!”青葙回頭,詢問地望着皇上。皇上忍不住問道:“你不想替若金求情嗎?”
青葙怔怔地望着皇上,眼中波光浮動,長嘆一聲,“我想,可是我怎麼開得了口?若金犯下如此大錯,我哪有顏面向皇上求情呢?我恨不得親手打她幾巴掌把她打醒!我也希望借這次牢獄之災讓她吃點苦頭,好讓她知道收斂。”青葙聲音顫抖,淚光盈盈,“但是,但是……我畢竟只有這一個妹妹,再恨再氣心連心啊,我、我……”青葙哽咽難言,珠淚滾落。
皇上知青葙是真情流露,言出肺腑,不禁動容。起身近前握着青葙的手,安慰道:“好啦好啦,我都明白。放寬心,若金的事我自有分寸。回去好生歇着,等李妃好些,我再過去看你。”
青葙拭去淚水,柔柔地笑了一笑,“謝皇上。”方纔離去。
前來昭日殿的路上,她還有些忐忑,而現在回去鳳禧宮的路上,她卻不再憂慮了。雖然皇上將後宮處事之權暫時交給溫詩,但她知道不日便會回到自己手中;雖然皇上沒有答允放出若金,但她知道若金已經無事。
青葙明白,自己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