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木堂的第一批兵器如期運到,除了弓箭,還有大小弩機若干。鐵木堂早已將《器略》中的各類弩機造出,但青葙並不知道。此次阿穆去鐵木堂看見樣機,便讓其運幾隻過來供乾軍試用。
若金正在帳中整理文書,一名神機營兵士來報,說高校尉在演武場試射牀弩,請公主前去觀看。若金帶着素戈走到演武場,場內已經圍了不少人,高劍一見她們,高興地招手叫她們過去。鍾鑠也在,見若金走近,兩人相視一笑。分開人羣走到弩機近前,若金吃了一驚,那弩機堪比一架小車,有十幾個人操縱,箭矢足有兩尺有餘。
素戈訝異道:“這麼大的弩,我還是頭一次見。想必威力驚人吧。”
“你看,”高劍伸手一指,“那是我們剛纔射的。”演武場的圍牆上插了一支粗大的弩.箭,箭尖全沒入石中。
素戈驚歎:“好厲害!”
素戈說的是弩,高劍聽在耳中,卻好像是說自己一般,自豪地說:“那是當然!我準備再試試這弩的準頭。”
兵士問:“高校尉,我們以什麼爲目標?”
“嗯……”高劍看了看素戈,忽問:“素戈姑娘,你說以何爲靶比較好?”
素戈一愣,微覺尷尬,見兵士都盯着自己,趕忙答:“箭靶目標太小,不如就那棵樹吧。”
場邊有一棵大樹,距牀弩約兩三百步。高劍估計了一下距離和弩力,覺得差不多,便指揮兵士上箭瞄準,發了一箭,從樹旁掠過。他調整了一番,再發一箭,仍是從樹旁掠過,再調再發,仍是如此,一連幾箭,都落了空。高劍覺衆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更兼素戈在側,他心中越發焦灼忐忑。急得滿頭大汗,氣惱地把外衣甩在弩上。素戈輕聲說了句:“彆着急,慢慢來。”
高劍向素戈感激地笑了笑。靜心凝神,細細觀察了一番,重新調校,此次一發即中,箭矢深入樹幹尺許,衆人鼓掌叫好。高劍十分高興,素戈也笑容滿面。高劍讓兵士撤走牀弩,衆人散去。鍾鑠似乎和若金有話說,引她走到一旁。素戈不便相隨,站在原地,忽瞥見高劍頸上掛了一條絲絛,輕笑一聲。高劍問:“你笑什麼?”
素戈這些天已與高劍熟絡,直言道:“高校尉,大梁男子也戴項墜嗎?”
“啊?”高劍意識到素戈說的是自己的長生符,便從頸上摘下遞給她,“這個啊,這不是項墜,這是父母送我的,從小就帶着,保佑平安的。”
素戈接過細看,見是一對木符,上面刻有扇形花紋,問:“真的靈驗嗎?”
“反正我打了這麼多仗,一直都好好的。”
素戈柔聲說:“戰場兇險,不要說莽撞之言。”
高劍見素戈關心自己,心都要融化了,“是,多謝素戈姑娘。”
素戈將銅鎖還給高劍,“你叫我素戈就好。”
高劍歡喜地說:“那你也稱呼我的名字好啦。”素戈低頭淺淺一笑。
鍾鑠引若金到場邊放置新到弩機的車旁,拿起一隻手.弩給她看,若金微訝道:“很像石丘寨殺手所用手.弩啊。”
“你也覺得像?”
“嗯。”若金點點頭,但並不十分在意,“弓.弩物有類似也沒什麼稀奇吧。”
鍾鑠沉吟片刻,知道即便其中有何蹊蹺也不該自己過問,便不再深究。
夜幕沉沉,阿穆見青葙無事吩咐自己,便告了假到蒲娘店中。店內無客,蒲娘便關了門,引阿穆到臥房中坐了。
蒲娘點上蠟燭,“我今日聽一個商客說,北軍叛亂已平,從京城來乾州的路通了。”
阿穆說:“嗯,我也聽王妃說了。朝廷可以稍做喘息了。有其它消息嗎?”
“沒有了,仗一打起來,來往的商客也少了。你爲何不動用京城的影組打探消息?”
“王妃不允。我只在查探段家的事情上,偷偷和他們聯繫過。”
一陣風“咣噹”把窗戶刮開,燭火跳了幾跳,阿穆用手攏住。蒲娘起身合上窗戶,用力拍打了幾下,纔算關上,笑道:“窗戶不好使了,明日找人修修。咱們往裡坐坐好了。”
兩人坐到牀邊,阿穆說:“這房子年頭久了,不如拆了重新蓋個更大更氣派的,也可多招徠客人。你如果缺錢我這裡有。”
蒲娘環視茅屋,眼神眷戀,“倒不全是爲了錢。這房子是石大哥蓋的,這間,是我倆的新房。”
阿穆嘆道:“都這麼多年了,石大哥音信全無,你還在等他?”
“等!多少年都等!他十年沒有消息,我就等十年,一輩子沒有消息,我就等一輩子。等他回來的那日,看到茅屋還在,我還在,他該多高興啊。”蒲娘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要不要我讓影組幫你查查石大哥的消息?”
“前年七公子來乾州時,我請他幫我查過。”蒲娘嘆了口氣,掩不住失望之情,“沒查到。”
阿穆忍不住說到:“蒲姐姐,你想沒想過,連七公子都查不到石大哥的消息,他可能已經——”
蒲娘斬釘截鐵地打斷她:“沒消息就是好消息!一日沒消息,我一日都不會死心。當年他走的時候說他一定會回來,讓我等着他,他就一定會回來,我一定要等他。”阿穆握住蒲孃的手,爲之所感。片刻,蒲娘語氣如常,“好啦,不說這個了,你是不是來看段銷的?”
“他怎麼樣?”
“唉,我看是爛泥糊不上牆。整天在柴房裡醉個半死,什麼也不做。你真覺得他有用?”
“他以前何等尊貴,如今落到如此境地,總要給他時間慢慢振作。我去看看他。”
蒲娘拉住阿穆,“他不在店中。”
“去哪裡了?”
“天一黑我就看見他沿湖走了,不知幹什麼。”
段銷坐在湖邊,湖水如墨,夜色如獄。身前有一堆小火,如鬼魅一般在風中跳躍,他把紙錢投入火中,火舌吞噬紙錢,吐出紙灰,如魂魄一般在風中游蕩。他將最後一張黃裱紙放入,看着一切統統化爲灰燼,仰頭將酒灌入喉中。無處發泄,醉也醉不了,哭也哭不出。
風中飄來低迴的簫聲,他循聲望去,見不遠處的湖邊,一名女子烏髮飛揚,執簫玉立,藉着餘燼,他認出是姓穆的那名女子。側耳靜聽,是一曲《枉佳期》,哀哀如泣,聲聲如訴,道不完無盡傷懷,語不盡無限愁思。段銷被簫聲所引,心中憂憤難抑,悲聲吟道:“風捲紙灰消散,簫引肝腸寸斷,夜半他鄉哭一場,誰與話沉冤。瞬息浮榮沒,物非人成半,不辨忠奸賢愚良,天也枉作天!”詞罷曲歇,段銷舉頭悲號,雙目淚垂。
阿穆走近,默默坐在段銷身旁。待他情緒稍平,柔聲道:“逝者已逝,公子節哀。”
段銷望着漆黑一片的湖水,“你說你對我瞭如指掌,你可知道我祭奠的是誰?”阿穆只知段家遇害,這等私隱自然答不出。段銷也沒等她答話,自問自答道:“今日是亡妻的生祭。她因段家株連,被賣身爲奴,不堪凌.辱,投湖自盡!”他心中激憤,越說越怒,指天大罵:“奸人當道,皇上昏聵,忠臣慘死,老天,你有眼嗎?!”
阿穆並不知段夫人如何殞命,聽聞此語,也覺悲涼。她憑詞忖意道:“段家遭此橫禍,你不想報仇嗎?”
段銷語帶嘲諷,“報仇?我是能去殺皇上,還是劫刑部?這就是命!天註定!”
阿穆沉聲道:“你敢說此大逆不道之言,卻不敢與命運一搏,逆天而行?”狂風驟起,裹挾着沙石呼啦啦打來,兩人衣衫獵獵飛舞。
段銷冷冷道:“搏?如何搏?我現在是一個賤犯,一個人人打罵、人人鄙視的賤犯!你能幫我報仇還是乾王能幫我報仇?沒人能!這世上沒人能!”
“自輕者,人輕之,自助者,天助之。”一道閃電擊破夜空,阿穆情冷的面容在段銷眼前一閃。“我幫你,是因爲我看到你心中仍有熱望,你不屈,你不甘!你不認命,你想抗爭!可你如果就此屈服,這世上沒人幫得了你!能幫你的只有你自己!”雷聲滾滾,振聾發聵。
段銷怒喝:“你有什麼資格跟我說這些話!家破人亡的不是你!”豆大的雨點砸在兩人身上,兩人都似渾然不覺。
阿穆厲聲道:“對!家破人亡的是你,要報仇雪恨的是你!可你如果這麼自暴自棄下去,段家的人就都白死了!將來你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見他們!”
又一道閃電撕裂長空,映出段銷慘白的臉。“閉嘴!”他的聲音湮沒在炸雷中。
阿穆步步緊逼,揚聲大喊:“真英雄,能伸就能屈,能仰就能俯。勾踐十年臥薪嚐膽,終成大業。你段銷就不能忍辱負重,重整山河?如果你想爛死在酒罈裡,那就算我看錯了你!”
暴雨傾盆如注,天像崩塌一般,狂泄直下。“滾!”段銷擡手將酒罈擲向阿穆,聲嘶力竭地大吼:“你給我滾!”
阿穆一側頭,酒罈摔在地上。她晃了晃身子,向後退了一步。冷冷盯着段銷,半晌沉聲道:“段銷,你是要做‘借酒銷愁愁更愁’之‘銷’,還是‘兵氣銷爲日月光’之‘銷’?我想你自己能想得明白。”說罷轉身隱於夜雨之中。
大雨如同利劍,刺在段銷身上。他呆呆地站在雨中,任憑風吹雨打,仿似魂遊天外。不知站了多久,他神志模糊,倒在地上。
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牀上,掙扎起身,只覺渾身熱痛。倚在牀上,觀察屋內陳設,認出是在廚子的房中,鬆了口氣。蒲娘推門進來,“喲,你醒啦!”把手中湯藥遞給他。段銷接過碗說:“多謝。”蒲娘臉色不悅,“謝我幹嘛,是阿穆把你揹回來的。”扭身走了。段銷愣愣地坐在牀上,心中動容。原來昨夜她沒有離開,而是躲在了暗處看着自己。可是,她一個弱質女子是如何在暴風驟雨中將自己背到這裡的?她現在可還無恙?
阿穆回到王府,青葙見她額上流血又染了風寒,不禁驚訝地問她發生了何事,阿穆只說自己出門忘了拿傘,雨中行路不慎跌倒,別無他事。青葙請大夫抓了藥,阿穆還是躺了好幾天才略略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