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鑠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他驚懼四顧,發現自己仍是躺在帳中,冷汗涔涔,汗溼夾衣。夢中情景真實得讓他無法呼吸,他跳下牀,大步跨出營帳,帳外除了值守的兵士,並無一人,他這才確確實實地相信方纔是惡夢一場,卻仍心悸不已。天上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寒風裹着冷雪在空中亂舞,地上一層薄雪,皚皚千里,北望無盡。他憶起與若金並肩殺賊,對酒當歌,沙海同行,冬夜遣懷,嬉戲落水,往日時光浮上心頭。他忽然發覺自己是如此掛念這個如火如風的女子,如此眷戀她的笑容,貪慕她的熱烈,希望自己能在她傷心時給她撫慰,在她困境中給她力量,站在背後,伴她前行。不知從何時起,自己心中的風箏線已經系在了她的身上,她不知所蹤,自己也失了心的方向,無處安放。
天光微亮,他默立風雪,遙望北方。若金,你在哪裡?你,還活着嗎?
一聲長長的吶喊劃破晨靄,鍾鑠心中一驚,知道這是有敵軍來犯的訊號。隨之一名兵士奔到面前,素戈聞聲出帳,與那兵士對答兩句,轉頭對鍾鑠說:“北邊有一支騎兵朝我軍馳來。”鍾鑠問:“是左王軍嗎?多少人?”素戈又問那兵士,對鍾鑠說:“距離尚遠,還看不清是否左王軍,看陣勢估計有幾千人。”鍾鑠立即整兵,神羽營還未列好陣行,又有兵士奔來,一路興奮大叫,素戈聽到他的喊話,忽然眼神發亮,迎步上前,一把抓住兵士臂膀,喝問了一句,那兵士一邊答話,一邊狂喜地點頭。素戈激動不已,回頭向鍾鑠喊道:“是我們的人!是紅鷂飛騎回來了!”
話音未落,鍾鑠便如離弦之箭一般飛奔而出,素戈緊跟其後。風雪之中,一隊騎兵破風而來,蹄聲如雷,威勢如山。大風漫卷,揚起飛冰眯人眼,雖看不清紅鷂飛騎的紅衣鐵甲,但缺了一角的紅色飛鷂大旗在雪中耀眼奪目。鍾鑠奔到營門,猛地剎住腳步。夢中的場景突如深冰暴雪,凍住了他的心,冷得彷彿停止了跳動。他不知道這隊騎兵,帶來的是希望還是絕望。他挪不動腳步,不敢再向前,他怕自己看見那不知如何面對的慘烈現實。
騎隊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鍾鑠心中卻越來越冷,越來越重。他沒有看見鮮豔紅衣和金色鎧甲,他緊咬牙關,仍止不住想要發抖。在陰陰沉靄中,騎隊馬蹄踏起雪霧,疾如閃電,眨眼就穿過茫茫飛雪,馳至營前。鍾鑠從未覺得這一眨眼有那麼漫長,彷彿時間都停滯了。直到他看見,一馬當先,衝在最前的那名騎隊將領,髮髻凌亂,滿面塵灰,一身血污,沒有金甲,戎服也看不出顏色,可是那纓盔下的面孔,卻正是他日思夜唸的若金!她還活着!她回來了!鍾鑠忽覺心中如春日暖陽,晴朗溫熱,一剎那,心臟恢復跳動,時間恢復流轉。
若金疾馳至營前勒馬,抽刀將馬上一物高高挑起,大喊:“諒刺人頭在此!”她渾身落白,霜染盔衣,刀被薄雪,弓結冰花,雖面露疲憊,卻目光灼灼,英武非凡,在萬千兵士簇擁中,舉刀立馬,宛如戰神一般。營中兵士山呼海嘯“公主威武!紅鷂威武!”。
鍾鑠聽見若金喊聲,忽覺這是他有生以來聽過的最美的仙籟之音,雖然若金說的是“人頭”之言,但抵得過無數妙樂軟語。稍頃,他才覺驚訝萬分,想不到若金真能殺了諒刺,凱旋迴營。他心中激越,迎上前去,若金看見鍾鑠,不由一愣,“你怎麼在這兒?”翻身下馬。鍾鑠忍不住真情吐露:“我很擔心你。”若金向鍾鑠一笑。她臉上混着血泥雪土,皮膚髒污看不出本來面目,嘴脣乾裂,這一笑實在算不上好看,但在鍾鑠心中,仿如天仙一般。若金身上原本紅色的戎服沾着血土,凝成硬塊,乾涸變色,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衣上還有破損,也不知是否受傷。鍾鑠剛想詢問,素戈跑來,滿面喜色,叫道:“公主!”若金吩咐:“我擄了諒刺的妻女,押來大營,你去安置她們,嚴加看管。”素戈領命而去。
鍾鑠解散兵士,若金拎着諒刺人頭,問沙力赫遺體安放何處,鍾鑠知若金要以仇敵人頭獻祭沙力赫,便帶她前去。因日日行軍,無法爲沙力赫佈置靈堂,只能暫放在普通的帳篷中。帳內除了一副棺材,空無一物,棺材也是用薄板簡單拼釘,十分簡陋。若金手撫棺蓋,悲從中來。赫叔叔一生戎馬,卻未得善終,死後更如此淒涼,叫她心如刀絞。她將人頭放在棺上,哽咽着說:“赫叔叔,我給你報仇了!”退後一步,跪下磕頭,淚落腮邊。磕了三個頭,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鍾鑠見她似有不支,上前欲扶,若金身子一軟,倒在鍾鑠懷中,鍾鑠驚叫:“若金!若金!”若金毫無意識,已經昏厥過去。
鍾鑠大駭,彎腰抱起若金,才發覺若金的金絲甲穿在戎服之內。他直奔自己營帳,並喚兵士叫素戈和軍醫過來。奔到帳中,將若金放在牀上,素戈趕到,鍾鑠讓她檢查若金是否有外傷,自己退出帳外。過了一會,素戈出來說已經仔細查看,公主沒有受傷,鍾鑠這才和軍醫一同入帳,讓軍醫診治。軍醫號過脈後,說公主只是身心疲累,憂急過度,多多休息就好。鍾鑠放下心來,傳令今日大軍就地休整。
若金睡得很沉,彷彿忘卻了所有的煩惱、死亡、殺戮。風雪未歇,營中喧鬧,但鍾鑠卻覺無一刻像現在這樣靜謐美好,踏實心安。風箏線沒有斷,他這隻風箏不再像前日那般四野無邊,無處着落,飄忽不定。他坐在牀邊,靜靜望着若金的面容,就那麼靜靜地望着,忘了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素戈在帳外求見,鍾鑠回過神來,讓素戈進來。素戈進了內帳,見鍾鑠坐在若金牀邊,不由一愣。鍾鑠才覺不妥,趕忙起身,問素戈何事。素戈向鍾鑠彙報,紅鷂飛騎只回來一千多人,還有一些傷員,傷兵和俘虜已經安置,其餘兵士休整待命。她簡單詢問了幾名下層軍官,左王軍已經完全潰敗,死傷約有一半,敗兵散落在沙海西北,暫未南下。素戈這麼一說,鍾鑠方纔醒悟他還有軍務要處理。見若金一時半會也醒不了,便與素戈到外帳辦公。他叫來那幾名軍官,詳細詢問了若金行軍作戰的事宜,素戈從旁翻譯。
原來若金帶三千紅鷂飛騎黃昏出發,當夜疾行八十里,追上左王軍,左王軍剛剛紮營,若金風馳電掣而來,敵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連夜分兵向北敗退。若金帶兵幾日疾行,繞到左王軍側方,切斷左王軍側翼五千兵馬與主力的聯繫,但終因人少,不能形成包圍之勢,兩軍只能近身相搏,雖然又打了一場勝仗,紅鷂飛騎也傷亡不少。左王軍側翼抵擋不住,向西敗退,紅鷂飛騎用敵軍拋棄的糧草弓箭等補充配給後,也便東撤。諒刺損失了幾千人,將餘衆集合一處,北退到沙海西邊佈下一字大陣,欲將紅鷂飛騎一網打盡。若金與衆將商討,不能力敵,但若金決意爲沙力赫報仇,寧願戰死也不空手而返,最終決定帶領紅鷂飛騎橫穿沙海。他們繞到沙海東邊,從東北部入沙海,經過三日行軍,成功從西北部穿出,正抵諒刺老家。諒刺把大部人馬都帶走了,此處守兵不多,也萬沒料到會有軍隊繞過前線打來,紅鷂飛騎一至,宛如神兵天降,若金生擒了包括諒刺在內的許多將領的妻兒。諒刺立刻回援,若金在其必經之路上設陷,左王軍心動搖,伏兵一起,抱頭鼠竄,紅鷂飛騎將士一鼓作氣,將左王軍隊殺得大敗。諒刺身中流矢,被若金斬落馬下。之後若金迅速帶兵回還,但左王軍主將死了,餘兵也未追趕。
鍾鑠雖歷經不少戰役,但因是若金領兵,他也聽得驚心動魄,更遑論素戈了。十日之間,若金領三千兵馬,風馳電掣,迂迴千里,橫穿沙海,破兩萬敵軍,直擊敵方巢穴,連戰連勝,雪夜凱旋。鍾鑠一輩子也忘不了,晨光薄靄中,那個破風穿雪而來的女子。
鍾鑠又着人帶上俘虜,一一問明是敵軍哪個將領的家眷,登記好後,命人看管善待之。然後寫了一封書信,將諸事詳述,急報乾王。忙到晚間,鍾鑠不便與若金同處一帳,便與素戈換帳歇息。素戈拿了毯子睡在若金牀邊地上。
這一夜,無風無雪,無喊無殺,十分平靜。若金悠悠醒轉,一時還以爲自己仍睡在大漠荒原上,暗夜無邊,刀光劍影猶在眼前。她忽地起身,素戈驚醒,輕喚一聲“公主”,若金怔怔看着她。素戈點亮蠟燭,照亮帳中,牀案屏椅,筆墨紙硯,若金纔想起自己已經回營了。她下牀命人送來飯菜和熱水,素戈服侍她洗漱用餐,若金問起營中諸事,素戈一一作答。若金又問木鐸傷勢如何,素戈說肩上和腿上各中一箭,雖無生命危險,但暫不能騎馬握刀了。兩人正說話間,帳外一陣喧譁,若金問守衛何事,守衛稟報說沙力將軍把俘虜抓去大將軍靈帳了。守衛口中的沙力將軍指的是木鐸,大將軍指的是沙力赫。若金知木鐸必定仇恨甚深,怕他做出極端之事,趕忙和素戈趕去沙力赫靈帳。
木鐸果然綁了諒刺的妻子和女兒,將她們扔在沙力赫棺前。諒刺妻子受驚染病,又天性膽怯,縮在地上瑟瑟發抖,諒刺女兒官茵雖被踢跪在地上,卻怒目而視,不肯屈服。木鐸強摁住她要她向沙力赫磕頭,她怎麼也不肯低頭,木鐸氣極,狠狠甩了她一個巴掌,罵道:“諒刺殺了我父,你不磕頭,我就宰了你這個賤人爲他報仇!”官茵被打得口角出血,卻冷冷道:“我父親殺了你的父親,你們也殺了我的父親,你肯不肯向我父親磕頭?”
若金進帳,剛好聽到這句話。她看了一眼官茵,她面容憔悴,髮髻不整,但容貌上佳,雖身爲俘虜,卻目光堅韌,毫不示弱。若金上前拉開木鐸,道:“木鐸,我知道你心中悲恨,我已經殺了諒刺爲赫叔叔報仇,你就別再牽連無辜了吧。”官茵聽到是若金殺了諒刺,猛然擡頭,死死盯着若金,目光猶如一柄利劍。
木鐸一把推開若金,“無辜?她是我殺父仇人之女,竟算無辜?別說殺她一個,就算殺她全家,滅了西奚,也難消我心頭之恨!”說着拔出一名兵士的腰刀。
若金一把抓住他的手,木鐸肩傷未愈,被若金奪下手中刀,若金喝道:“你別亂來,他們雖是俘虜,但留着還有用處!”
木鐸大怒:“你憑什麼管我?你以爲你砍了諒刺一個人頭就是爲我父親報仇了,就對得起沙力一家了?我告訴你,不可能!別說一個人頭,就算一千一萬個人頭,能換回我父親的性命嗎?”
木鐸字字如針,刺得若金心頭滴血,她目中含淚,顫聲道:“我知道,我對不起赫叔叔,對不起你。無論我做什麼也不能讓赫叔叔回來了,我彌補不了。你心中難受,就打我罵我,我毫無怨言。”
木鐸怒吼道:“我父親爲伊羅鋪路開道,流盡鮮血,就換來你一句‘對不起’?你對不起的何止這一件!你們伊羅家從來就沒對得起沙力過!別說打罵,就算我殺了你,也抵不過沙力爲伊羅獻出的這一條命兩代人三十年!伊羅若金!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沙力一族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