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王與青葙回到王府, 若金看到鍾鑠離開房間,想是去見乾王了,很久都沒有回來。她心中煩悶, 在池邊來回踱步, 不時瞧瞧院門。池邊長着高高矮矮的灌木, 不知怎的, 勾住了若金的裙角, 若金拽了幾下,都沒能拽開,心頭火起, 拔出金刀一刀割下了裙襬,猶嫌不夠解氣, 又揮刀砍倒了幾株灌木。
鍾鑠進院時, 正看見若金在灌木叢中亂砍一氣, 大發脾氣,上前喚了一聲:“若金!”若金理也不理, 鍾鑠一把拉住她的右手,“你又在發什麼脾氣?”
“要你管!”若金一掙,竟未掙開,她手腕一翻,短刀橫着向鍾鑠手腕刺來。
鍾鑠嚇了一跳, 趕忙撒手。若金並非真想刺傷鍾鑠, 只是虛晃一招, 金刀在鍾鑠腕邊劃了個弧線又收回去了。見鍾鑠撒手, 若金想從鍾鑠身邊繞過, 鍾鑠哪肯放她,斜步擋在她面前, 若金故技重施,抖手一刀直刺鍾鑠面門。鍾鑠知道她這是虛招,不避不閃,空手欲接這一刀。若金只想逼退鍾鑠,見他竟空手迎刀而上,大驚之下,唯恐傷了他,急忙收刀後撤,不料後面即是池塘,若金一腳撞上池邊欄杆,立足不穩,整個人向後仰去。鍾鑠一把拉住若金右手,用力一帶,若金手一鬆,金刀掉進了池中。
兩人皆是一愣。並肩站在池邊,扶着欄杆,俯身向池中望去,池水清澈,夕陽照下,金刀在池底映着波光。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哈哈大笑。鍾鑠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跳入池中。若金“啊”了一聲,她擔心鍾鑠身上的傷,本想自己跳下去的,不想鍾鑠動作快,搶了先,她趴在欄上,焦急地望着池中。鍾鑠很快摸到金刀,撈了起來,從池中站起,渾身溼透。若金含笑向他伸出手去。鍾鑠見若金轉怒爲喜,心中欣悅,輕輕握住她的手,翻身躍上。若金只覺觸指溫熱,心頭突跳,接過刀,柔聲說:“你快去換身衣服,別受了寒。”
鍾鑠見若金關心自己,心裡說不出的受用,道了聲“好”,便進屋換衣。若金慢慢走到廊下,站在鍾鑠房間門口,輕輕倚在牆邊,聽着屋內窸窣的換衣聲,心中千絲萬縷。半晌,她低低喚道:“鍾鑠?”
“嗯?”鍾鑠在屋內應了一聲。
“你明日要回乾州了麼?”
“我留在京城,不回乾州。”
若金一愣,隨即心中生出無限歡喜。“你……你爲何不回乾州?”是爲了我嗎?
鍾鑠沒有即刻回答,隔了一會兒才說:“你不願意讓我留下嗎?”
若金急急分辯:“當然不是!”千萬個願意你留下。“可是,這次能回乾州,是大好的機會。留在京城會很危險。你……你還是跟姐夫一道回乾州的好。”雖然她多有不捨,可是終究不願看到他身陷險境。
鍾鑠卻說:“正因爲危險,所以我才更要留下。”
若金咬着嘴脣,想了又想,還是說道:“你不明白,現在比之前更加危險。姐夫一走,太后隨時會殺了姐姐,王府中人也會禍及。我自然要與姐姐生死相依,可你不必在這裡送死。”
鍾鑠聲音平靜,“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姐夫這次回乾州,是打算要——”
鍾鑠打斷若金的話,“我明白。我來京城之前,鎮北侯一直暗暗調配人馬,我已經猜到乾王殿下的意圖了。此次王妃爲質,若殿下起事,則王妃……與你首當其衝。”
若金愣怔片刻,喃喃地說:“既然你都明白,爲何還要留下。要知道,這次不走,說不定就再也走不了了。”
鍾鑠不假思索地答:“那我就陪你一起待在這裡好了。”
若金心中大震,呆呆地望着房門,說不出話來。她說她留下來,是“要與姐姐生死相依”,而鍾鑠的這句話,就是在委婉地表達,他留下來,是要與自己生死相依麼?不錯,不錯,就是這樣。他明明知道留下來是九死一生引頸待宰,明明知道跟乾王回去不僅可以保住性命更可以建功立業,明明知道和自己在一起可能命喪此地再也回不了乾州,可是他還是選擇陪着自己。他說,陪你一起。陪你。就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把性命交了出去。若金忽然覺得,有他陪着,即便死在此處又有何懼?清風徐來,拂去心霾。
鍾鑠在房中叫了兩聲“若金”不見答應,以爲若金離開了,上衣都沒繫好,便忽地拉開房門,一見若金正站在門前,兩人嚇了一跳,都立時背過身去,瞬間臉紅到脖根。鍾鑠躲在門後,一邊手忙腳亂地整理衣服,一邊慌慌張張地解釋道:“對不住,對不住,我以爲你走了,所以……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
若金正自羞澀不已,不知說什麼纔好,只低低“嗯”了一聲,垂着頭向外走了幾步。
鍾鑠聽見若金走遠,在門後急急喊了一聲:“若金!”
若金停住腳步,但沒有轉過身來。鍾鑠繫好上衣,整好衣服,定定心神,纔出門說:“若金,你是因爲擔心不能離開京城才生氣的嗎?你不用害怕,王妃聰慧過人,她一定有辦法離開京城,不會在這裡坐以待斃的。”
若金不敢回頭,低着頭輕聲道:“鍾鑠,謝謝你!”頓了頓,又說:“有你在,就沒什麼好怕的。”若金似乎聽見鍾鑠腳步聲響,趕忙跑回了自己房中,關上了房門。她倚在門上,閉上眼睛,想起剛纔看見鍾鑠精壯的胸膛,想起自己曾伏在他胸前大哭,覺自己的臉燙得像火燒一樣。
當晚,乾王與青葙徹夜未眠。乾王憂心忡忡,擔心卞太后對青葙母子不利,青葙安慰他說自己會小心行事,想出辦法脫身,赴乾州與他會合。兩人又商討了乾州的局勢,乾王說韓義與段銷已暗中聯絡幾位分派他地的原乾軍將領,均願協助於他,加上黑虎軍和紅鷂飛騎,已是小有勝算,只待自己回到乾州,便可起事。青葙將自己用東奚語寫就的手書交給乾王,囑他貼身收好,到乾州後,即可用此手書調動紅鷂飛騎。又將韋王妃所託之話告知乾王,乾王感動悲切,青葙勉慰道,若大業可成,到時便可一家團圓,既然決意起事,斷不可瞻前顧後。
不知不覺天色已明,青葙等人將乾王送到城門處,兩人依依惜別。遵照旨意,乾王沒有將那一百名駐紮在城外的死士帶走,仍只帶了韓嶺和幾名隨從,桂秉帶了兩千人馬在此等候,雖知是押解,但他也對乾王客客氣氣的。長長的隊伍蜿蜒出了城門,向北方行去。
錢掌櫃很快派那送菜小廝給青葙傳來關於姚太后的往年訊息。青葙本以爲不會查到很多消息,沒想到拿到手的有十幾頁之多。她在房中細細翻閱,裡面雜七雜八各類訊息彙總一處,竟然連宮廷玉牒記載的姚太后生平簡略都有,影組滲透之廣讓青葙大爲驚訝。不過,這些訊息多半無甚大用,青葙並不關心她出生成長於何地,寫過什麼文章做過什麼詩。直至翻到最後一頁,有兩行字引起了青葙的注意,上面寫萬壽十七年,姚家人暫居於乾親王府至姚府建成後搬出。青葙十分詫異,原來姚太后在這王府中住過一段時間麼?自己倒從未聽乾王說起過。她當即想叫管家來詢問,那管家已經在王府幹了十多年,肯定知道此事,但轉念一想,他是乾王心腹,自己向他問了,他必然會飛鴿告知乾王,便打消了這個念頭。
青葙將這前前後後的許多細微小事總在一處想了一番,驀地醒悟,乾王那套長袍和披風上面所繡屋舍小湖,自己本以爲摹的是青園,其實繡的是王府東院之景。之所以誤認作青園,乃是因爲青園是仿東院所建。二人之間的綿綿情絲,都在這一絲一線當中了。看來自己所料不差。這世上最難琢磨、最難忘懷,便是“情”之一字了。雖不知他們二人當年經歷過什麼,但十多年依然情絲難斷,也令人唏噓。
她又想起卞太后擺宴撤藩那日乾王的言語和態度,當時自己十分慌亂,未及深思,如今想來,乾王似乎是怕兩人當年之事被公之於衆才立刻自請撤藩的。看來,卞太后是一舉拿住了乾王的軟肋。乾王是爲了不累及姚太后的名聲才這麼做嗎?姚太后在他心中的地位如此之重嗎?甚至重過藩位?這麼說來,肯定也重過韋王妃和……自己了。
青葙撫着額頭,輕輕嘆了口氣。她曾以爲,乾王心中最掛念的一定是韋王妃,原來卻是同樣住在觀月軒中的另一人。自己真是太不瞭解乾王了。不知道他的心中還藏着多少秘密。
可是姚太后知道這些嗎?她應該知道吧。不,她一定知道。從她看向乾王的眼神,從她爲乾王化解險情,從她對乾王低語傾訴,她不僅知道乾王的情意,或許,她也並沒有忘情。她將韋王妃與祁暄接到觀月軒居住,就是因了乾王的緣由。她肯幫助韋王妃,一定也願幫助自己。
青葙面上浮起淡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