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緊臨沐江, 是江防要塞,備有精良戰船及常駐水軍。乾王收編水軍,登船操練, 計劃以江城爲據, 渡江攻取對岸的津口。同時派裘鞏與韓嶺兵分兩路, 奪取上下游軍事重鎮, 穩固江城, 斷敵後援。若金主動請纓,要求隨韓嶺出戰,乾王許。
那日若金灑淚而去後, 一連幾日再沒來看望鍾鑠。鍾鑠按捺不住,去找若金, 她都避而不見。鍾鑠無法, 只得託素戈將耳環轉交若金, 卻隨即又被素戈送回,素戈說:“公主吩咐, 從今以後不許收你的任何東西。”鍾鑠知若金有時任性發發小脾氣,但不多時便好了,並不是刁蠻不講理的人。雖說是因爲自己不肯接受她相贈金刀引起的,但也不算什麼大錯,何以氣得這麼久呢?他實在想不明白其中緣由。
得知若金即將出徵的消息, 鍾鑠憂心不已。不知爲何, 他總覺得若金似乎是爲了躲開他纔去攻打彩砂的, 他無論如何也要見若金一面。若金不肯見他, 鍾鑠從素戈口中打聽了她的去處, 徑直到馬廄中截住了若金。
若金一見鍾鑠,扭頭便走, 鍾鑠緊追兩步,攔在她面前,“若金!若金!我有話跟你說!”
若金別過臉,冷冷道:“你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鍾鑠見若金對自己如此冷漠,心中像被狠狠戳了一下。但他仍是溫言道:“你……你此次出征,萬事小心,不要爭強好勝。手上的傷還沒完全癒合,騎馬握刀當心些,別讓傷口迸裂。這兩瓶藥給你,”他將小七送他的刀傷藥遞給若金,若金沒接,他想起素戈說若金不收他的東西之言,趕緊補了一句,“這不算我的東西,你可以拿着。”若金仍然沒接,但是心有所動,擡眼望着鍾鑠,含情帶怨。鍾鑠心神搖曳,柔聲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若金一直咬着脣,默默聽鍾鑠說話,未發一言。聽到最後一句,觸動她心底舊事,終於忍不住開口:“鍾鑠,你別對我這麼好,你對我越好,我越難受。咱們還是……不見面的好。”說到最後,她聲音微微有些發顫。
鍾鑠苦澀道:“你若見到我心裡就不痛快,我……我可以不再見你。你大可不必爲了避開我而領兵出征,戰場上刀箭無眼,別拿這個來賭氣。”
若金搖搖頭,“我沒有跟你賭氣,我只是……”我只是情傷難愈。但這話又怎好對鍾鑠說出口。“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或許,戰場廝殺過後,我就能忘記這些,重新跟你做回朋友。”說完轉身欲走。
“若金!”鍾鑠拉住她,將藥瓶塞在她手中,“藥你拿着,以防萬一。”若金知他身上的傷也未痊癒,有些猶豫,鍾鑠勸道:“拿着吧!”若金觸到鍾鑠殷殷祈盼的目光,心頭一熱,沒再拒絕。
翌日紅鷂飛騎開拔。鍾鑠登上城頭,遠遠地在紅色長龍中尋到那金盔金甲的小小身影,默祝她此戰平安。
下游彩砂城長史常濤得知江城失守,乾軍來勢洶洶,嚇得丟下一城百姓連夜渡江逃到南岸的沐陰城。韓嶺若金不費一兵便進駐彩砂。
時逢夏秋之交,江城卻忽然颳了幾日北風,乾王挾天時起錨進攻津口。借北風之勢,令小舟載火藥乾草疾馳對岸,至江中點火,欲.火燒敵船。津口兵力雄厚,有幾十艘鉅艦,津口長史譚溪嚴陣以待,迎戰乾軍。乾舟帶着火焰,未至樑陣,早有樑船做好準備,在江中拉起鐵索絆住火舟,傾覆江中。火攻不成,乾王令水軍急速壓上,樑軍以主力戰艦爲首,一字排開,兩軍在江上展開激戰。第二日風向轉南,樑軍以火箭遠攻,以拍竿近擊,乾軍半數戰船或被燒燬或被擊沉。乾軍連攻三日,未能攻破樑陣,敗退江城。津口得勝,但後無援軍,不敢進逼江城。兩軍在沐江兩岸對峙月餘。乾軍趁夜黑雨急意圖偷襲津口,但僞裝之魛魚船被樑軍巡邏遊艇發現,樑軍迅疾出動百餘艘戰船,將偷襲船隻圍而殲之。
津口屢攻不下,乾王召衆將商議對策。韓義說:“津口是樑軍水師重地,艦船精良,兵士熟習水戰,難以輕取。需得多造戰艦,全軍出動,津口只有約一萬守兵,援軍不至,強攻之下,必能破城。”乾王皺眉道:“如此一來,我軍勢必會付出慘重代價。即便能奪取津口,所餘兵力也不足以攻打京城了。此法不是上策。”他見段銷垂首不語,問道:“望之,你有何想法?”段銷道:“殿下,容我再想想。”衆人商討半日,並無良策。
過了幾日,月上中天,阿穆正從廚帳拿了點心回來,見段銷微躬着身子迎風而來,天剛入秋,他已經穿了夾袍,袍袖鼓動,嘭嘭作響,似要把他整個人都捲入風中。阿穆不由停下腳步,等段銷走近,發覺他神色疲憊,眼中似有血絲,擔憂道:“你氣色不大好,是否行軍不慣,睡得不安穩?”
段銷揚了揚眉,“自那日之後,你也不來瞧我了,害得我心神不寧,寢食難安。”
阿穆着急地說:“我、我只是不知該怎麼跟你說……沒想到害你這樣……”
段銷笑道,“騙你的。這幾日熬夜謀劃戰事,睡得很少,不過身體無恙,你不用擔心。”阿穆知她是調侃自己,目光微嗔,瞪了他一眼。段銷呵呵一笑,“但是我確實因爲你心神不寧。你考慮了這麼久,可有想好麼?”
“我……”
“不要緊,你慢慢想,我等得起。”段銷淡淡一笑,轉身入帳。
阿穆在帳外略站了片刻,才掀簾入帳,段銷正坐在案邊和乾王說話,阿穆低着頭,沒敢看他,將點心擺在案上便退了出去。
乾王等阿穆退出帳外,才說:“你想到了什麼計策?”段銷從懷中拿出一大疊紙箋,上面彎彎曲曲畫着圖案,每張紙箋都標着數字。段銷將紙箋按照順序鋪在案上,發覺案上不夠大,便移到地上,鋪展開來,原來是一副從江城至彩砂的江防地圖,圖上諸城諸軍備至,尤其彩砂和沐陰兩城猶爲詳盡。乾王一眼便看出端倪,問:“你是想從彩砂渡江,攻取沐陰?”段銷頷首,“殿下英明。”乾王沉吟道:“此計我也想過,不過沐陰並不比津口易得。”段銷道:“水戰的確如此,而我軍強處在步騎兵。攻取沐陰有兩點優勢,一是守將懈怠,二是江面最窄。”乾王細細看圖,從彩砂至沐陰的江面確是沐江最窄之處,道:“江面最窄又如何?”段銷微微一笑,指着此處,正要開口,大風捲簾而入,將紙箋紛紛掀起,段銷急忙按住。
阿穆在帳外聽得乾王揚聲喊道:“再拿幾盒點心過來!”她以爲兩人肚餓,又送兩盒點心入帳,一見帳中情景,忍俊不禁。先前那盒點心一塊塊壓着地上紙箋,段銷盤腿坐在地上,侃侃而談,神采飛揚;乾王也盤腿坐在地上,一邊吃着點心,一邊津津有味地聽着。阿穆將兩盒點心放在兩人身邊,悄悄退出帳去。
帳外,月灑銀輝,風捲白衣。猶記得,多年前,她從段銷家宅回歌舞坊的那個夜晚,也像今晚一般。而此時的段銷,有那時的七分神采。她望着營帳,不覺溫柔而笑。
時近中秋,沐陰的守兵發現有三艘畫舫沿江東下,停在彩砂附近的江上。畫舫描金塗銀,彩燈環繞,簾幕低垂,每到夜晚便離岸在江上游弋,燈火璀璨,輕紗漫舞,琴音嫋嫋,歌聲飄飄,分外妖嬈。透過重重紗帳,隱約可見舫中盛裝女子,倩影柳腰,歡聲笑語,惹人遐思。彩砂城頭也燈籠高懸,兵士每日不斷從碼頭卸下酒桶豬羊等物,隔了一條沐江,樑軍似乎都能嗅到對岸的酒肉濃香。沐陰兵士私下議論,都認爲是乾軍大勝,犒賞兵士,那畫舫想是乾王特派來助興佳節的。沐陰兵士無比豔羨,紛紛爭着搶着到哨防守衛,遠遠地望一眼畫舫也是好的。兵士時常三五成羣地打賭,猜那畫舫中的女子是軍妓、官妓還是民妓呢,猜有幸能登上畫舫的軍官得是都尉、郎將還是將軍呢,雖無答案,卻樂此不疲。
這些兵士只猜中一二。畫舫中確有官妓,但其中一艘四面懸着黃紗紅穗大燈籠的畫舫卻載着若金素戈阿穆段銷等人。他們自然不是來助興的,而是以畫舫爲掩護,接應兩個重要的人。爲做得逼真,段銷特意將可靠的官妓安置在另兩艘畫舫上,專事笙歌,只不過每艘畫舫都有兵士看守,以防有人心懷不軌,藉機向對岸報信。畫舫並不真的待客,只是每夜在江上隨意遊弋,迷惑敵軍。
八月十五這夜,天氣卻十分陰沉,重雲遮住了星月,江面濃墨一般,只有三艘畫舫在江上游來蕩去,點綴期間。沐陰長史吳基邀各官員在城中宴飲,兵士們在哨防發着牢騷。遠遠見那艘懸着黃燈的畫舫緩緩向東南駛來,越來越近,駛近江心。此前畫舫從不曾離北岸如此遠距,膽敢駛近江心,有樑兵雀躍歡呼,隨後一羣兵士齊聲高呼。那畫舫竟彷彿聽見了呼喊一般,又向南岸駛近了數裡,已過江心,進入沐陰守區。軍官不在,兵士惰怠,又見只是個畫舫,並不動用戰船巡艇驅趕。樑兵見畫舫如願靠近,興奮不已,七嘴八舌地各喊各話,不過離得這麼遠,畫舫中人是聽不見的。有個膽大兵士也不管什麼軍規,站在城樓吹響了號角。此聲未歇,畫舫立時有了迴應,只聽見清亮的琴聲從舫中揚起,悠悠飄過江面。其實琴聲傳到沐陰已十分模糊,但樑兵都聽得興味盎然。一個兵士嘆息:“這是咱們家鄉的小調啊。看來彈琴的女子也是咱們江南人士。”衆人附和,都有故舊之感。
彈琴的人卻不是江南人士,更加不是位女子,而是段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