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我知道他恭維我的意思有兩層,一層是我吃肉的本事讓他開了眼界,從心底裡佩服;還有一層就是,他要用好話堵住我的嘴,不讓我把他往肉裡撒尿的事情捅出去。
東城的遊行隊伍,領頭的是一輛巨型卡車改裝成的彩車。車頭是一個米黃色的喜笑顏開的巨大牛頭。我自然知道這畫面的荒謬。肉食節遊行中出現的所有的動物圖像,象徵着的都是血腥的屠戮。我見多了被宰牲畜們那哀怨的表情,聽多了它們臨終前的哀鳴。我知道,現代人講究文明屠宰,給即將被屠宰的動物洗熱水澡,放輕音樂,甚至給它們進行全身按摩,把它們催眠了,然後突然一刀,要了它們的命。我看到電視節目中在讚揚這種"文明屠宰",說這是人類的重大進步。人類已經將仁愛之心施加到動物身上,但還在發明殺傷力巨大、讓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殺傷力巨大、越是讓人不得好死的武器越是先進武器,也就越能賣大價錢。我雖然還沒進入佛門,但是我已經意識到,人類的許多言行,嚴重地違背了佛家的精神。大和尚,我說的對嗎?大和尚臉上浮現出笑意,不知是在肯定我的覺悟,還是在嘲笑我的淺薄。在這輛牛形彩車的平臺上,站着二十幾個身穿肥腿紅褲子、白色對襟小褂子、頭上扎着羊肚子毛巾、腰裡扎着紅色綢布腰帶的青年人。他們都用紅顏色抹了臉,圍繞着一面大鼓,揮動着像洗衣棒槌一樣粗大的鼓槌,奮力敲打着鼓面,使那面大鼓,發出了震撼人心的響聲。
彩車平臺的邊緣上,用花邊仿宋體大字寫着"肯塔·胡肉類集團"的字樣。在他們的後邊,是一支由妙齡女子組成的秧歌隊。她們穿着白褲子紅褂子,腰間扎着綠色的綢子,跟着彩車的後邊,踩着鼓點兒,將她們的腰肢和屁股,大幅度地扭動。在她們的後邊,跟過來了一輛白色大公雞形狀的彩車,車上站着兩隻雞,一隻公雞,一隻母雞。公雞每隔幾分鐘就轉動着脖子,發出一聲怪聲怪氣的啼鳴。那隻母雞,每隔幾分鐘,就從屁股裡下出一個巨大的蛋,並同時發出咯咯噠噠的叫蛋聲。這輛彩車創意精彩,形象逼真,肯定會在節日後的彩車評比中獲得好的名次,得第一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知道公雞和母雞的肚子裡都藏着人,公雞的打鳴和母雞的下蛋都是他們操縱的。這輛雞車上的標語標明,它是屬於"楊姑姑禽蛋聯合公司"的。在雞車的後邊,跟隨着排成四路縱隊的八十個男女,頭上都戴着雞冠子帽,胳膊上都綁着羽毛,一邊走路,一邊扇動"翅膀",嘴巴里呼叫着口號:"要想身體好,禽蛋少不了","楊姑禽蛋,成千上萬"。從西城方向開來的遊行隊伍,打頭的是一隊駱駝,起初我還以爲是假駱駝,走到近前才發現都是真駱駝。我粗略地數了數,大約有四十頭駱駝,都披紅戴花,宛如一羣剛剛授了獎的勞動模範。在它們前頭,有一個短小精悍的男人,腿輕腳快,身手不凡,每走幾步就翻一個空心跟斗。他手裡拿着一根掛滿銅錢的彩色花棍,上下揮舞着,發出嘩啦啦的聲響。駱駝們在他的指揮下,變換着花樣繁多的步伐,脖子下的銅鈴鐺,發出悅耳的聲音。這是一支訓練有素的駱駝儀仗隊。當中一匹白臉的駱駝背上,綁着一根高杆,杆子上懸掛着一面繡着大字的彩幡,幡上的字樣——我不用看幡上的字樣就知道是老蘭的隊伍來了。在我十年前服務過的肉類聯合加工廠的基礎上,老蘭創建了他的珍稀動物屠宰公司。他生產的駱駝肉和鴕鳥肉,聲名遠播,給人民提供了豐富的營養,給他的公司帶來了滾滾的財源。據說這個王八蛋睡的牀是用水做的,這傢伙用的馬桶上鑲着金邊,這傢伙抽的煙是添加了人蔘的,這傢伙每天吃一隻駱駝蹄子兩隻鴕鳥爪子,外加一個鴕鳥蛋。在駱駝隊的後邊,跟隨着一支鴕鳥的隊伍,總共有二十四隻鴕鳥,排成兩路縱隊。每隻鴕鳥的背上,騎着一個兒童。左邊一隊,都是男童;右邊一隊,都是女童。男童都穿着白色運動鞋、帶兩道紅圈的白色高統襪子、天藍色制服短褲、潔白的短袖襯衣、脖子上扎着紅色的飄帶。女童都穿着白色的小皮鞋、白色短筒襪子、襪子的上口僅僅遮沒踝骨、襪子的外側,綴着兩顆紅色的絨線小球、天藍色的連衣短裙、胸前綴着金黃色的蝴蝶結。男童都剃着小平頭,圓滾滾的像十個小皮球。女童都扎着小辮子,小辮子上扎着紅綢子,圓滾滾的像十個小繡球。孩子們在鴕鳥背上,腰板筆直,小胸脯前挺。鴕鳥們高高舉起三角形小頭,一個個興高采烈,驕傲自大。鴕鳥們的羽毛,看上去灰禿禿的,樸素無華。鴕鳥們的脖子上,都扎着一條鮮紅的絲帶。鴕鳥幾乎不會慢步行走,一上來就是大踏步地奔跑,每一步跨越的距離足有一米半,慢吞吞的駱駝隊,妨礙了它們的步伐,它們顯得有些煩躁不安。鴕鳥們煩躁不安的表現就是它們不斷地扭動它們的彎曲的長脖子。東西兩城的遊行隊伍會合後,隊伍都停止不前,鼓聲、鑼聲、音樂聲、吶喊聲此起彼伏,場面十分熱鬧,但也很是混亂。十幾個扛着攝像機的電視臺記者,選擇着自己的角度,緊張地搶着鏡頭。一個搶拍駱駝隊的攝像記者因爲要拍特寫鏡頭距離太近,激怒了駱駝。駱駝齜牙咧嘴,哞吼一聲,將一口黏稠的東西噴射出來,糊住了攝像機鏡頭,也糊住了記者的眼睛。那個記者大聲叫喚着跳到一邊去,放下機器,彎下腰,用衣袖擦臉。一個負責調度的人,手裡舉着一面小旗,大聲喊叫着,指引着遊行的隊伍進入主會場。牛彩車和雞彩車慢吞吞地拐下大道,向主會場前的草地開進,在它們後邊,還有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遊行隊伍,緩緩地移動着。西城的駱駝隊在那個身段不亞於武生的小個子男人的引導下,輕快地走上了草地,他的臉上掛着笑容。在道路的旁邊,那個遭了殃的攝像記者破口大罵,但是無人理睬他。駱駝隊行進的還算井然有序,但那二十四隻鴕鳥,卻不知道爲了什麼發了脾氣。它們的隊形突然亂了,一窩蜂般地跑到了廟前的院子裡。孩子們尖聲驚叫着,有的從鴕鳥的背上滑落下來,有的緊緊地摟住鴕鳥的脖子,小臉上滿是汗水。鴕鳥們在院子裡,擁擠在一起,胡亂地跑動着。我突然發現,遠遠地看上去毫無光彩的鴕鳥羽毛,在陽光照耀下,竟然是那樣華麗。這是一種樸素的華麗,彷彿秦朝的錦緞,高貴無比。珍稀動物屠宰公司的幾個人,氣急敗壞地轟趕着鴕鳥,但他們的努力只能使鴕鳥們更加煩躁。我看到它們圓圓的小眼睛裡全是仇恨。它們寬闊的嘴巴里發出沙啞的嘶叫聲。一個老蘭公司的工作人員,被一隻憤怒的鴕鳥一爪子打中膝蓋。那人慘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着膝蓋,口出"哎喲"之聲,臉色蠟黃,額頭上滿是亮晶晶的汗珠子。我看看那些奔跑中的鴕鳥們那些堅硬的大爪子,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我知道它們腳的力量很大,不亞於馬蹄。據說成年的鴕鳥,敢跟獅子打架。它們長年在沙漠裡奔跑,腳趾鍛鍊得如同鋼鐵。那個坐在地上哀鳴的人,膝蓋上的傷肯定很重,他的兩個同伴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拉起來,但他的身體一羅鍋又坐下了。多數的孩子都從鴕鳥的背上滑落下來,只有一個小女孩和一個小男孩,還在鴕鳥的背上頑強地堅持着。他們倆的小臉都緊繃着,汗水把他們化了彩妝的臉,衝出來許多的道道,使他們的臉,彷彿是骯髒的顏料碟子。那個小男孩,雙手抓着鴕鳥的翅膀根部的骨節,屁股隨着鴕鳥的奔跑不停地顛動着。他的屁股脫離了鴕鳥背,但他的手還是死死地抓着鴕鳥的翅膀不放。鴕鳥更加瘋狂地奔跑,將男孩拖拉在它的身體一側。
周圍的幾個人目瞪口呆地觀望着,但無人向前解救。最後,男孩兩隻手裡攥着兩把羽毛躺在了地上,一個人上前把他扶起來。他嘴巴緊咬着下脣,淚珠子在臉上滾。那隻終於解脫了的鴕鳥,進入了鴕鳥隊伍,張開大口,哈達哈達地喘息着。那個女孩,緊緊地摟住鴕鳥的脖子不放。鴕鳥掙扎着想把女孩甩掉,但女孩在緊張中煥發出來的力量大得驚人,最後,那隻筋疲力盡的鴕鳥,脖子和腦袋貼着地面被女孩壓住,屁股高高地翹着,兩條腿不停地往後蹬着,把地上的泥土蹬起來,甩到很遠的地方……
我的肚子沉重,豬肉在裡邊翻騰着,彷彿懷了一窩豬崽兒。其實我不是母豬,根本不知道母豬懷上豬崽兒是什麼滋味。姚七家那頭懷孕的母豬,拖拉着幾乎垂到地面的肚皮,在新近開張的"美麗髮廊"前面那堆被白雪覆蓋的垃圾堆裡哼哼着,有一搭無一搭地尋找着食物。它慵慵懶懶,心寬體胖,一看就是隻幸福的母豬,與我們家曾經養過的那兩頭瘦如豺狼、心情煩躁、對人類滿懷深仇的小豬顯然不是一個階級。姚七家專門用狗都不吃的肥肉膘子、地瓜澱粉和用顏料染紅的豆腐皮製作香腸。他家的香腸添加了許多不爲人知的化學原料,色澤鮮豔,香氣撲鼻,銷路很好,財源滾滾。養母豬是因爲愛好,不是爲了牟利,更不是像從前的人那樣爲了積攢肥料。所以可以斷定,他家的懷孕母豬,清晨出來,不是爲了覓食果腹,而是要踏雪尋樂,悠閒散步,鍛鍊身體。我看到豬的主人姚七站在自家那棟從外表看不如我家的漂亮但其實像碉堡一樣堅固的房屋後的臺階上,左手放在右邊的胳肢窩裡,右手夾着菸捲,眯縫着眼睛,陶醉地看着自家的豬。紅太陽灑下的萬丈光芒,使他的方形大臉宛如一塊紅燒肉。
在那個剛吃罷豬頭肉的早晨,一看到豬我的心中就氾濫開強烈的厭惡,母豬醜陋的形象在我眼前晃動着,垃圾的氣味在我的胃裡翻騰着,啊,齷齪的人們,你們怎麼會想到吃豬肉呢?豬是吃屎吃垃圾長大的,吃豬肉就等於間接地吃屎吃垃圾嘛!何時我掌了天大的權,就把那些貪吃豬肉的人趕到豬圈裡去,讓他們變成骯髒的豬。啊,我真是後悔,我真是愚蠢,我怎麼會那樣貪婪地去吃母親煮出來的、不加任何調料、上邊沾着厚厚一層白色的脂肪的肥豬頭肉呢?那是人世間最骯髒的、最無恥的東西,只配用來喂那些躲在陰溝裡的野貓……啊——嘔——吐——,我竟然用骯髒的爪子抓起那些顫顫巍巍的髒東西,往嘴巴里填塞,把自己的肚子當成了藏污納垢的皮口袋……啊——嘔——吐——我決不再做反芻的動物……啊——嘔——吐——我毫不吝惜地將返上來的東西吐在雪地上。實在是太噁心了,看到自己嘔吐出來的東西,加倍的噁心使我的腸胃一陣比一陣地**,然後就是更加劇烈地嘔吐。一隻狗在我的前面默默地等待着。父親牽着妹妹的手,站在我的身後,用那隻閒着的大手,拍打着我的脊背,想借此減輕我的痛苦。
我把肚子吐癟了,喉嚨火辣,腸胃絞痛,但畢竟輕鬆了許多,就像母豬把豬崽兒生產出來一樣。我不是母豬,根本不知道母豬生了豬崽兒後的滋味。我滿眼淚水,望着父親。父親用他的手擦了擦我的臉,說:
"吐出來就好了……"
"爹,我再也不吃肉了,我發誓!"
"千萬不要輕易發誓,"父親用憐憫的目光看着我,說,"記住,兒子,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不要發誓,否則,就像上了高牆蹬倒梯子。"
後來的事實證明,父親的話無比地正確。嘔吐過豬肉之後不到三天,我又開始了對肉的思念,而且這種思念一直延續了很久。我甚至懷疑在那個早晨,對肉表示出反感並對肉進行了那麼多污衊的孩子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沒有良心的傢伙。
我們站在"美麗髮廊"的門外,在那個無窮地旋轉着的彩色幌子前面,看着幌子下邊的玻璃燈箱上標出來的價格表。我們是遵從着母親的命令,在飽餐了一頓肥膩得無以復加的早餐之後,到這家新開張的美麗髮廊來理髮的。
母親滿面紅光,精神旺健,看起來心情很好。她把那些油膩的餐具扔在鍋裡,對試圖向前幫忙的父親說:
"閃開吧,這些事情不用你管。馬上就是新年了,小通,今天是多少號?二十七呢還是二十八呢?"
我哪裡還顧得上回答她的問題?肉已經頂到了我的咽喉,一張口就會冒出來。何況我也不知道日期,想回答也回答不了。在父親歸來前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日期與我沒有關係,無論多麼重大的節假日我也得不到休息,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小奴隸。
"你帶他們兩個去理髮吧,"母親用看起來好似抱怨、但分明是含着深情的目光掃了父親一眼,說,"一個個都照着鏡子看看去,哪裡還有點人樣子?簡直是一羣從狗窩裡鑽出來的東西,你們不怕丟人,我還怕丟人呢!"
一聽到母親說出理髮二字,我的眼前發黑,幾乎暈倒在地。
父親搔着頭,說:
"何必去花那些錢?去買把推子,自己啃吧啃吧就行了。"
"推子嘛,家裡倒是有,"母親摸出幾張錢拍到父親手裡,"今天還是去髮廊裡剃,範朝霞手藝不錯,價錢也還便宜。"
"我們這樣子三個頭,"父親把手掌擡起來,比畫了一下我們的腦袋,問詢道,"剃這樣三個頭要多少錢?"
"你們這三顆刺兒頭是夠個人剃的,"母親說,"我看怎麼着也得給人家十塊錢吧?"
"什麼?"父親吃驚地說,"十塊錢,十塊錢能買半麻袋糧食了。"
"窮富不在三個頭上,"母親慷慨地說,"你帶他們去吧。"
"這……"父親支吾着,"莊戶人的頭,不值那些錢……"
"如果讓我給你們理,"母親狡猾地看看我,說,"你問問小通,看他是否願意?"
我雙手捧着肚子,搖搖擺擺地跑到院子裡,絕望地說:
"爹,我寧願立即死去,也不願意讓她給我剃頭!"
富態大相的姚七悄悄地走過來,先把頭往前探探,打量了一下正聚精會神地研究着剃頭價格的父親的臉,然後他就伸出手,在父親的脖頸上猛拍了一掌,大喊一聲:
"老羅!"
"幹啥?"父親轉回身,平靜地說。
"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
"你這傢伙,"姚七興奮地說,"浪子回頭啦?野騾子呢?"
父親搖搖頭,說:
"你問我,我問誰?"
父親果斷地推開門,拉着我們進了髮廊。
"你這夥計,真有兩下子,"姚七在門外大聲咋呼着,"一妻一妾,一子一女,屠宰村的男人,就數你老兄瀟灑!"
父親關上門,將姚七隔在了門外。姚七把門推開,一腳門外一腳門裡地站着,繼續吆喝着:
"多年不見,還真有點想你。"
父親苦笑着,不吭氣,拉着我們兄妹坐在了那條落滿煤灰、凌亂地扔着幾本又髒又破、被千人翻過、萬人捻過的流行刊物的長凳子上。這條凳子與火車站候車室裡的凳子一模一樣,如果不是同一個木匠製造了它們,就是這家髮廊的主人去候車室把它偷來。髮廊裡陳設着一把有踏腳板、螺絲牙的理髮專用椅子,黑色的皮革上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好像被人劃了一刀。椅子前面的牆壁上,掛着一塊長方形的鏡片。水銀漶散,鏡面模糊不清。在鏡子下面的狹窄擱板上,緊密地排列着各色的洗髮水、定髮膠,還有摩絲,對,是叫摩絲。還有一把電動的推子,懸掛在牆壁上一個生鏽的大釘子上;還有幾十張潮溼的彩色圖片——上面印着髮型摩登的男女青年——有的緊貼着牆壁,有的邊緣翹起,隨時都會脫落。地面是用紅色的方磚鋪就,但黑髮楂子白髮楂子灰白髮楂子和人腳帶進來的泥巴使方磚改變了顏色。屋子裡瀰漫着一股古怪的、說香但不是真香、說臭也不是真臭的刺鼻氣味,我鼻孔發癢,連打了三個響亮的噴嚏。似乎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妹妹也連打了三個噴嚏。妹妹打噴嚏時小鼻子小眼擠到一起,模樣滑稽可愛。她眨巴着眼睛問:
"爹爹,是誰在想我?是俺娘嗎?"
"是的,"父親說,"是她。"
姚七的表情變得比較嚴肅起來,但依然保持着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的二尾子姿態,頗有幾分莊嚴地對父親說:
"老羅,你回來了就好了,過幾天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商量。"
隨着姚七身影的消失,髮廊的門自動地合上了。清新的雪後空氣被隔絕在外,使屋子裡的齷齪氣息更加濃重。我和妹妹比賽似的打了一串噴嚏之後,才漸漸地適應了髮廊裡的氣味。髮廊的主人不在,但分明她剛剛離開,因爲我一進門就看到了,在髮廊內的一角,豎着一個半球形的裝置,彷彿是我在城裡見到過的電話亭。一個身穿紫紅上衣的女人端坐在那裝置下面,挺直了脖子,將一個夾滿了花花綠綠小夾子的腦袋,舉到那個半球形裡,那模樣三分像一個宇宙飛行員,三分像一個過年時在大街上扭秧歌的大頭娃娃,三分像皮豆的娘。其實她就是皮豆的娘,因爲皮豆的爹是屠夫大耳朵,所以皮豆的娘也就是屠夫大耳朵的老婆。還有一分不像皮豆的娘,因爲好久不見,皮豆的娘腮幫子鼓凸出來,彷彿口腔裡塞着兩個肉丸子。皮豆的娘原先是兩道掃帚眉毛,像喪門神一樣,但現在她把掃帚眉毛徹底拔光,畫上了一道半青半紅的細眉,活像兩條吃芝麻葉的蟲子。這傢伙端坐在那裡,雙手捧着一本畫冊,送出去老遠,顯然是花了眼。她從我們進門後就沒擡眼,好像貴夫人不理睬叫花子那樣,擺出一副矯揉造作的高傲姿態。呸!你這個滿身囊肉、自命不凡的臭娘們,再怎麼收拾,即便你把頭上的毛都拔了,即便你把臉上的皮都剝了,即便你的嘴上塗上比豬血還要紅的顏色,你還是皮豆的娘屠戶的老婆!你不理睬我們,我們更不理睬你!我偷眼看看父親,父親的神情是冷漠的,但更是清高的,像萬里無雲的天空一樣清高,像少林寺裡的當家和尚一樣清高,像雞羣裡的丹頂鶴一樣清高,像羊羣裡的駱駝一樣清高……那張理髮專用椅子空閒着,一件白色的大披巾搭在椅子背上,披巾上污跡斑斑,沾滿了細小的頭髮楂子。看到頭髮楂子我的脖子不由地刺癢起來。想到這些頭髮楂子很可能就是皮豆娘的,我的刺癢更加強烈了。
我從小就護頭,這事我爹也知道。護頭的原因就是因爲每次剃頭後,那些細小的發楂子讓我渾身刺癢,比生了蝨子還要難受。在我有限的生命時間裡,理髮的次數屈指可數。自從父親走後,我們家裡不但有了理髮推子,還有了理髮專用的剪子,還有了一把雙箭牌的刮臉刀子。這幾乎全了套的理髮工具的來歷,自然也是我們當破爛收來的。母親在父親走後,爲了省錢,也省人情——鄰居家四葵哥哥理髮技術就很好,但母親不願意去求他——就用這些生了鏽的傢什,在我的頭上大動干戈,每次都把我修理得叫苦連天……
大和尚,我就把我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一次剃頭的情形說給您聽聽——也許稍有誇張——母親在威逼利誘都無效的情況下,爲了讓我剃一個新頭好過年,竟然把我捆綁在椅子上。這傢伙在父親走後,鍛煉出了一副鋼筋鐵骨,手爪子上的勁頭尤其大,我使出了千斤墜,使出了驢打滾,使出了狗鑽襠,全都無濟於事,最終還是被她捆在了椅子上。在掙扎搏鬥的過程中,我似乎在她的手脖子上啃了一口,牙齒上還殘留着焦糊膠皮的味道。事實證明我的確咬了她一口。她大概也是把我捆綁完畢之後才發現我咬了她一口。她用右手託着左手,端詳着手脖子上那兩個流血的洞眼和那十幾個青紫的牙印,悲傷的表情漸漸地籠罩了她的臉。我的心中有幾絲歉疚,幾絲膽怯,但更多地是幸災樂禍的快意。我聽到她的喉嚨裡又發出了呼嚕呼嚕的聲音,隨即就有兩行黃色的淚水從她的眼睛裡流下來。我大聲號哭着,僞裝出根本就沒發現她手上的傷、也沒發現她的悲傷的樣子。我不知道事情會向什麼方向發展,但我知道決沒有我的好果子吃。果然,她的眼睛不流淚了,臉上的悲傷表情也消散了。她冷笑着罵道:雜種,好啊你這個小雜種!竟然敢咬我,竟然敢咬你的親孃!天老爺,她仰面朝天,對天老爺訴說着:天老爺你睜開眼,看看我養了一個什麼樣子的兒子!一條狼啊,一條白眼狼!我辛辛苦苦,屎一把尿一泡地把他拉扯大,爲的是什麼?爲的是讓他咬我?我出大力,流大汗,受了無窮的罪,人說黃連苦,我比黃連苦三分!人說白醋酸,我比白醋酸五倍!到頭來竟然落了這樣一個下場!你現在還沒長全牙,還沒硬翅膀,就能張嘴咬我,等你硬了翅膀全了牙,還不把我吃了!雜種,與其讓你吃了我,還不如我先打死你!母親叫罵着,提起一根早晨剛從地窖裡挖出來的像胳膊一樣長的白蘿蔔,砸在了我的腦袋上。我感到腦袋裡嗡了一聲,隨即就看到半個蘿蔔從眼前飛了出去。接下來就是一陣急風暴雨般的蘿蔔打擊,降落在我的頭上。有點痛,但不嚴重,對我這樣一個垃圾孩子,忍受這樣一點痛苦,簡直就是張飛吃豆芽兒——小菜一碟。但我還是裝出被她打昏了的樣子,把腦袋歪倒一邊去。我感到她捏着我的耳朵,將我的腦袋提正,我聽到她說:你甭給我裝死,你這套把戲我清楚。你還會翻白眼,還會吐白沫,還會老牛大憋氣,都施展出來吧!裝死也不行,你就是死了,我也得把你這個刺頭給你剃了。我楊玉珍今日剃不了你這個頭,就誓不爲人了!然後,她將一盆熱水放在我面前的凳子上,就着勁兒把我的頭按了進去。幾乎可以用來禿嚕豬毛的熱水使我沒法子繼續保持沉默。我的嘴巴在水裡嗚嗚嚕嚕地罵着:楊玉珍,楊玉珍,你這個臭娘們!我要讓俺爹用他的大驢雞巴把你**!母親好像被我這句無恥的叫罵擊中了要害,我聽到從她的嘴巴里發出了尖厲的嗥叫聲,隨即就是一陣冰雹般的拳頭擊打落在了我的腦袋上。我使出了最大的勁頭哭嚎着,希望能靠這種方式,召喚來奇蹟——出現妖魔鬼怪或是天公地母,把我從酷刑中解救出來。誰能把我解救出來,我情願給他磕三個響頭,磕六個、磕九個也行。我甚至可以大聲地叫那個把我救出來的人爲爹,親爹。母親,什麼母親,是楊玉珍,兇惡的婆娘,被我爹拋棄了的婆娘,腰裡扎着一塊米黃色的塑料布,高高地捲起袖子,手裡拿着一把剃頭刀子,皺着眉頭,對着我走來。這哪裡是剃頭,分明是要殺人。我嗥叫着:救命啊……救命……殺人啦……楊玉珍殺人啦……也許是我的喊叫太矯情了,本來是暴怒着的楊玉珍竟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這個小畜生,怎麼這樣會拿險?這時,我看到一羣幸福的孩子在我家的大門框上,好奇地往裡探望着。他們是姚七家的豐收,陳杆家的平度,大耳朵家的皮豆,還有宋四顧家的鳳娥……自從爹爹逃亡之後,我就與這些孩子斷絕了來往,不是我不想與他們來往,爹啊,是我撈不到時間與他們來往,楊玉珍剝奪了我上學的權利,使我小小年紀就成了一個苦力,比舊社會地主家的放牛娃還要苦十倍,她是我的親孃嗎?爹,是不是你們從河邊那個燒瓦罐的破窯裡撿了我這個大閨女養的私孩子?如果不是這樣,一個親孃,怎麼捨得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下這樣的毒手?好吧,我已經活夠了,當着這些孩子的面,我就讓楊玉珍把我殺死吧!我感到她的刀子冰冰涼地落下來了,我的頭啊,不安全了。我的脖子不自覺地緊縮起來,像那些碰到了危險的甲魚。孩子們老鼠舔弄貓腚眼,漸漸地大了膽兒,竟然進了我家大門,穿過我家的院子,逼近了我家堂房,在了我家堂屋的門口兩邊,嬉笑着看玩景。楊玉珍說我:真好意思哭,也不怕人家笑話你!豐收,平度,皮豆,你們剃頭時也哭嗎?平度和皮豆說:我們不哭,我們爲什麼要哭呢?剃頭難道不是很舒服的事情嗎?——聽到了沒有?楊玉珍高高地舉着推子對我說,虎毒不食親兒,爲孃的還有害自己的兒子的嗎……大和尚,正當我回憶着那些與剃頭有關的辛酸往事時,"美麗髮廊"的主人範朝霞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褂,雙手插在大褂的口袋裡,像一個婦產科醫生一樣,從裡屋走了出來。她身材瘦長,頭髮烏黑,皮膚白皙,臉上生了很多紫紅色的小疙瘩,嘴巴里呼出一股熱烘烘的騾馬草料的氣味。我知道範朝霞跟老蘭有特殊的關係,老蘭的頭,都是讓範朝霞給剃。我還聽說範朝霞給老蘭刮鬍子,每次都刮一個小時。範朝霞給老蘭颳着鬍子,老蘭就呼呼地睡着了。還有人說,範朝霞坐在老蘭的腿上給老蘭刮鬍子。我很想把老蘭和範朝霞的故事說給爹聽聽,但爹低垂着腦袋,根本就不看我。
"朝霞,差不多了吧?"皮豆的娘放下平端着的書,眼光飛起來,問訊着這個臉上生着痤瘡、神色冷漠的姑娘。範朝霞擡起腕子,看看那塊金黃色的小表,說:
"再等二十分鐘吧。"
範朝霞手指細長,指甲上塗着紅色的油漆,顯得很是妖氣。母親把抹口紅塗指甲的女人通通劃歸到妖精羣裡,每每見到,便咬牙切齒,暗中詛咒,好像與人家有深仇大恨。在母親的影響下,我對紅嘴紅指甲的女人也沒有好印象,但現在,我的看法改變了,大和尚,我很慚愧,現在我看到女人的紅嘴脣紅指甲,心就嘭嘭亂跳,忍不住想多看幾眼。範朝霞把搭在椅背上的披巾拿起來,展開,啪啪地抖了兩下,冷冷地問:
"誰先來?"
"小通,你先剃。"父親說。
"不,"我說,"你先剃。"
"快點!"範朝霞說。
父親看了我一眼,匆忙站起來,交叉着雙手,看起來很拘謹地走到椅子前,落座,椅子的彈簧在他屁股下咯咯吱吱地響着。
範朝霞把父親的衣領窩下去,將披巾圍在父親的脖子上。我看到她的臉出現在椅前牆壁上那塊鏡子裡。她撅嘴皺眉,滿臉兇相。父親的臉出現在她的臉的下方,那地方水銀漶散,鏡面模糊不清,父親的臉被歪曲變形,看上去很是醜陋。
"怎麼理?"範朝霞皺着眉問。
"剃光。"父親甕聲甕氣地說。
"嗬喲!"皮豆的娘驚訝地叫喚了一聲,好像剛剛把父親辨認出來似的,說,"這不是……"
父親哼哧了一聲,端正地坐在椅子裡,既沒搭她的話茬,更沒有回頭。
範朝霞從牆上摘下電動推子,按了一下開關,電推子嗡嗡地響起來。她將父親的頭按低,然後把推子插進亂蓬蓬的發叢。片刻之間,一道白色通道在父親的頭顱正中出現,那些糾結成團的亂髮,像破敗的氈片一樣,亂紛紛地跌落在地上。
我的腦海裡回憶着父親的亂髮一片片落在地上的情景,眼前卻看到這樣一副景象:那個姓蘭的瀟灑男子——就算是老蘭的三叔吧——因爲接下來我看到的情景與老蘭講述過的一模一樣——與那個嘴角上生着黑痣的美麗女子,對,就是沈瑤瑤,在一座巍峨教堂的金色大廳裡舉行西式的婚禮。他穿着黑色的西裝,雪白的襯衣,脖子上繫着黑色的蝴蝶結。胸前的口袋裡,插着一朵紫紅的花朵。他的新娘,穿着潔白的長裙,裙裾漫長,被兩個仙子般的小童捧着。新娘面如桃花,目若朗星,幸福從她的臉上,像水一樣往下流淌。蠟燭,音樂,鮮花,美酒,營造出無以復加的浪漫氣氛。但就在此之前十分鐘,在通往教堂的道路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在他的轎車裡,被一梭子彈打爛了胸膛。刺鼻的硝煙,直衝到廟堂的前廳。大和尚,您又在施展幻術嗎?隨即我看到了那個女子伏在她的父親屍身上號啕大哭,黑色的眼淚在她的臉上流淌。那個瀟灑男子默默地站在一旁,臉上毫無表情。然後我又看到,在一個豪華的房間裡,那個女子,將自己的滿頭秀髮一縷一縷剪下來。從鑲嵌在牆上的大鏡子裡,我看到,她的臉色蒼白,嘴角下垂,佈滿皺紋。我還看到了那個女子在斷髮時,腦子裡的浮雲般的回憶:在一個背景模糊的地方,那個美麗女子,與那個瀟灑男子變換着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酣暢淋漓地**。她的激情澎湃的臉,對着我迎面撲來。她的臉碰撞在鏡子上,迸裂成無數的碎片。我還看到,那個女子身着青色的衣衫,用一塊藍底白花的素巾遮蓋着頭,跪在了一個老尼姑的面前。大和尚,就像我跪在您的面前一樣啊。那個老尼姑收留了她,但是您大和尚卻至今還沒有收留我。大和尚,我想請教您,那個瀟灑男子,是不是殺害那個美貌女子父親的幕後指揮者?我還要請教您,他們到底爭奪的是什麼東西?我知道您永遠不會回答我的問題,但我向您說出來我的疑問,我就把這些問題忘卻了,否則它們會讓我頭腦超負荷運轉,導致我的神經出現問題。大和尚,我還要告訴你,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天中午,屠宰村的人都在渾渾噩噩地午睡,我在大街上,像一隻百無聊賴的小狗,東嗅嗅,西聞聞,南走走,北轉轉。我來到"美麗髮廊"門外,將臉貼在玻璃上往裡看。我首先看到一個懸掛在牆上的電扇在搖頭晃腦,理髮師範朝霞穿着一件白色的大褂,騎在老蘭下身,手裡拿着一把剃頭刀子。剛開始我還以爲她要殺了老蘭呢,但仔細一看,才知道他們在幹那種事情。範朝霞把拿刀子的手高高的舉起來,生怕傷着老蘭的臉。我看到範朝霞大腿叉開,騎在理髮椅子兩邊的扶手上。她的臉因爲激動而扭曲。但是她始終沒有把手中的刀子扔掉,好像是要藉此告訴門外的偷窺者,他們是在工作,而不是在**。我很想把髮廊裡的奇景告訴別人,但大街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一條純黑的狗,趴在一棵梧桐樹下,伸着舌頭,哈噠哈噠地喘息。我退後幾步,找到一塊磚頭,用力投過去,轉身就跑,我聽到在我的身後,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大和尚,這種登峰造極的流氓行爲,我實在是難以出口,但我想,如果我不告訴您,就是對您的不忠誠。儘管人們叫我"炮孩子",但那是過去,現在,我對您說的句句都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