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炮

老蘭幾句奉承話,使我得意洋洋,心花怒放,身體膨脹,一瞬間就取得了與大人平起平坐的地位。所以在他們頻頻乾杯時,我也把自己面前那個盛水的白碗倒空,伸到母親面前,說:

"請給我一點酒。"

母親驚訝地說:"怎麼,你也要喝酒?"

父親說:"小孩子,不要學這些毛病。"

我說:"我的心情很好,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好的心情了,而且我也看出了,你們的心情也很好,所以,爲了慶祝我們的好心情,我要求喝一點酒。"

老蘭眼睛發着光,說:

"絕妙啊,小通賢侄。言之有理,順理成章。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的人,不管年齡大小,絕對有了喝酒的權利。來吧,我給你倒上。"

母親說:"蘭大哥,您別慫他,他擔當不起。"

"把瓶子給我,"老蘭說,"根據我的經驗,在這個世界上,有兩類人不能得罪。一類是那些青皮流氓光棍漢,屬於流氓無產階級吧,這些人站着一根躺下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有家有業的人、有根有後的人、有權有勢的人,都不敢跟他們較勁。還有一類就是那些其貌不揚的、流着黃鼻涕、灰腚瓦爪的、像癩皮小狗一樣被人用腳踢來踢去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成爲土匪、強盜、大官大將的可能性比那些有禮有貌、衣衫整潔的好孩子大得多。"老蘭往我的碗裡倒了一些酒,說,"來吧,羅小通羅先生,老蘭敬您一杯!"

我豪邁地端起碗,與老蘭手中的酒杯相撞,瓷與玻璃,發出了異樣的響聲,是那樣賞心悅耳。老蘭一飲而盡,說,"先喝爲敬!"然後將酒杯倒過來,顯示他的忠實,"我幹了,您隨便。"他繼續說。

我的嘴脣未觸及酒之前就嗅到了濃烈的、辛辣的、刺鼻的酒氣,感覺有些不妙,但還是極其興奮地喝了一大口。我感到口腔裡彷彿燃起了一團火,然後這火就順着咽喉,一路燃燒着、燎烤着,滾到我的腸胃中去了。母親把我的碗奪過去,說:

"行了,嚐嚐滋味就行了,長大了再喝。"

"不,我要喝。"我伸出手去,討要我的酒碗。

父親擔憂地看着我,但是他沒有表示態度。老蘭把酒碗接過去,將碗中的酒倒進自己的杯子裡,說:

"賢侄,能發能收,纔是男子漢的氣魄。我分你一杯,剩下的,你幹了。"

他的酒杯和我的酒碗第二次碰在一起,一聲響亮,各自幹了。

我很好,我對他們說,我感覺很好,我的感覺從來沒有這樣好過。我感到要漂起來了,不是飄,不是在風中飄,在風中飄的那是雞毛;我是在水上漂,我是一顆圓溜溜的西瓜在河裡漂……我的眼睛,忽然地被嬌嬌妹妹的油膩膩的小爪子吸引了過去。我這纔想到,在我們大人們乾杯敬酒的時候,竟然把這個水晶一樣透明的、千嬌百媚的小妹妹忘記了。但我的妹妹是十分聰明的,就像她的哥哥我羅小通一樣地聰明。在大人們鬧騰時,她遵循着"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古訓,不用筷子,用那彆彆扭扭的玩意兒幹嘛?用手,朝着那些盤子裡的肉魚或是其他的好吃的東西,發動了一次又一次的偷襲。她的手上全是油,兩個腮幫子上也是油。當我注視着她時,她對我一笑,十分地嫵媚可愛。我的心中溫暖無比,連每到冬天就長滿凍瘡的腳也彷彿浸泡在熱水裡,麻麻癢癢的可喜。我捏起鳳尾魚罐頭中最漂亮的一條鳳尾魚,將身體探過圓桌,把魚舉到妹妹臉面的上空,說:"張嘴!"妹妹揚起臉來,順從地張開嘴巴,像小貓一樣把魚吞了。我說:"放開肚皮吃吧,妹妹,天下是我們的了,我們已經從苦難的泥坑裡爬上來了。"

母親不好意思地對老蘭說:"這孩子,醉了。"

"我沒有醉,"我說,"我真的沒有醉。"

"有醋嗎?"我聽到老蘭鼻子甕甕地說,"弄點醋給他喝。如果有鯽魚湯最好。"

"到哪裡去弄鯽魚湯?"母親用無奈的口氣說,"連醋也沒有。讓他喝碗涼水睡覺吧。"

"這怎麼能行?"老蘭擡手拍拍巴掌,那個被我們遺忘了的黃豹真像匹豹子那樣,邁着輕捷矯健的步伐,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如果不是他開門時放進了清冽的冷風,我們會以爲他是從天上降下來的或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老蘭的嘴巴,等待着老蘭的命令。"去,"老蘭低聲但威嚴無比地說,"去弄一盆鯽魚湯,要快,再讓他們煮兩斤鯊魚肉餃子來,湯先來,餃子隨後。"

黃豹答應了一聲,隨即像突然出現一樣突然消失。在他開門關門那一瞬間,一九九一年一月三日晚上的寒風攜帶着雪凝大地的氣息和滿天星光的氣息撲進了我們的屋子,使我感受到了大人物生活之神秘莊嚴與令行禁止。母親十分歉疚地說:"這怎麼是好,本來是我們請您吃飯的,怎麼好讓您再去破費?"

老蘭爽朗地笑着,說:"楊玉珍啊,你怎麼還沒看出來呢?我是藉着這個機會巴結你的兒子和你的女兒呢,我們都是將近四十的人了,還能蹦躂幾年?世界是他們的,再過十年,就該他們施展本領了。"

父親倒了一杯酒,鄭重地說:"老蘭,過去我不服你的氣,現在我服了,你比我行。從今之後,我跟你幹。"

"咱們倆,"老蘭用一根食指指指父親,然後指指他自己,說,"咱們兩個,是一路貨色。"

在這個難忘的晚上,我的父母和老蘭都喝了很多酒。他們的臉都改變了顏色:老蘭的臉越喝越黃,父親的臉越喝越白,母親的臉越喝越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