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勀跑出門口便已看到不遠處的現場,擁堵的車輛,電動車,汽車,還有過路看熱鬧的人,這一切將原本就擠的馬路堵得水泄不通,再伴隨着人聲和焦躁的汽車鳴笛聲,猶如一鍋被燉爛的粥。
那輛小小的甲殼蟲被圍在鍋中央,車子還在冒着尾氣,前面引擎蓋卻已被揭開,猶如一張扯裂的嘴無助耷拉着,嚴重變形。
周勀在遠處目睹着慘狀,有那一瞬他的神志是模糊的,混沌的,像是一團鬆散開的煙沒辦法往一處攏,直至相撞的另一輛車內下來一個女人,氣急敗壞地趴在甲殼蟲車窗上敲着嘶喊,周勀這纔想到要走過去,步子一點點邁大,邁急,好幾次撞着人身而過……
“讓一下!”
“給我讓一下!”
他幾乎能聽得到自己肺腔不斷往外吐的喘氣聲,被襯衣勒裹着,每喘一下都能感覺到喉嚨處的絞痛。
頭頂豔陽逼人,他卻往外冒着冷汗。
終於聽到那個趴窗口的女人在喊什麼了。
“下車,你先給我下車!”態度極其惡劣囂張。
周勀兩步上前一把把人拎到旁邊。
“誒你這人怎麼回事?”
他哪還管得了別人,湊到車窗前邊外裡看,常安幾乎半個身子趴在方向盤上,她頭髮長而密地披着,所以這個角度完全看不出她被撞的情況。
“常安!”
“常安!”
周勀喊了兩聲,猛敲車窗,裡面的人沒動靜,就在他急得要去拿個東西把玻璃敲碎從裡面開門的時候,方向盤上趴的人終於動了動。
她慢慢地擡起身,側過頭來,周勀隔着玻璃看到她額頭往下掛的血,還有因爲過度驚嚇而發愣通紅的眼睛,那一刻周勀才意識到,滾他媽的分居冷靜,他是腦子進水了纔會答應她這種荒謬又混賬的要求!
常安受了傷,但還有意識,所以車門是她自己開的,周勀半個身子鑽進去替她解了安全帶,上下摸了遍纔敢確定她應該沒受什麼嚴重的傷,只是額頭被撞了條口子,他小心翼翼地擡起她的臉查看,她倒乖了,一聲沒吭,周勀輕輕撩開她額前的頭髮,整張臉蠟白,對着陽光一照,像是脆弱而薄透的紙。
還好口子不算大,只是血滴下來所以看着有些嚇人。
“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他啞着聲音哄了兩句,把人從車裡抱了出來。
常安整個過程其實都是懵的,類似靈魂出竅,好在車禍是在醫院門口發生的,就地取材,獲得治療很快。
周勀一路把常安抱進急診室,醫生拿藥棉給她清理傷口,她嘶地哼了聲,這才魂魄落定。
“忍一下!”周勀想去握她的手指,她卻倔強地揪着不讓他碰,狠狠瞪了一眼,眼眶裡溼氣氾濫。
周勀原本驚魂未定,被她這麼一瞪更加心亂。
“很痛?”
常安不願意搭理,轉過去問醫生:“是不是需要縫針?”
醫生拿棉籤又擦了幾遍,血漬擦乾淨,傷口便清晰露出來。
“口子不大,但有點深,最好還是縫兩針。”
“那就縫吧。”周勀當即下主意。
常安突然猛抓住他的手臂,“不行!”
“爲什麼不行?”
“會留疤,我死也不縫。”
“……”
但凡兩人之間有什麼分歧,周勀向來佔下風,最後還是依了常安沒縫。
醫生幫她包紮完,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這邊對方車主已經找上門,直接就站在急診室門口堵常安。
“醫生看完沒?交警已經到了好一會兒了,是不是該去處理一下事故?”
常安傷口還在疼,整個人懶懶散散的,又看着圍在過道和門口看熱鬧的人羣,覺得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事。
“我還在等一份報告,麻煩再等一下!”儘管心裡煩躁,但常安還是維持起碼的禮儀。
結果對方女車主覺得更加荒謬:“小姐,麻煩你搞搞清楚,是你逆向行駛撞上我的,現在車子還扔門口,交警也到了,你賴在這是不打算處理了?”
車主是個大概40歲左右的女人,燙了捲髮,身形微胖,氣質一看便是平時咄咄逼人慣了,吃不了虧的主,常安這種小白菜擱她面前根本就沾不了一絲光。
周勀上前一步:“事故我會替她處理,等我助理過來。”
“等你助理?哎喲,好大的口氣!”車主還是咬住不放,又看了眼坐在椅子上面色難看的常安,小姑娘也就穿了條看上去極其普通的連衣裙,開了輛大衆甲殼蟲,還不是頂配,充其量20萬左右吧,還助理?啊呸!
“你們在這拖時間就沒意思了,這裡是醫院,門口還有那麼多人排隊看病呢,趕緊的吧!”車主顯然不願等。
周勀還想說什麼,常安撐着從椅子上站起來。
“我跟你出去!”
周勀拉了一把,“你這樣去湊什麼惹惱,我已經打電話讓徐南過來。”
“不用,不用勞煩你的人。”她面無表情地錯開周勀的手臂,心想她落入這種境地還不是拜他所賜,心情更煩躁了,“還有,你也不用幫我,我自己處理就行。”
她起身,朝車主看了眼:“走吧,先出去!”
下午三點左右,烈日未散,酷暑難熬,但常安還是耐住性子在旁邊等。
她也是第一次處理交通事故,並不清楚具體流程,只是對方說什麼她便做什麼,站那看交警拍照,理賠員打電話給4S估價,一樣樣手續,她有意無意地默默往心裡記,記到一半猛然發覺,爲什麼她要記這些?
後來覺得人的潛意識真是一樣很可怕的東西,即便理智還沒作出反應,潛意識卻總能在第一時間給出最精準的判斷。
好在處理的時間不算長,畢竟責任明確,沒什麼好牽扯。
大約一刻鐘後保險公司的人給常安拿了張估價單。
常安看了眼金額,“這個修一下要四萬六?”
車主毫不掩飾地露出嘲諷,“我這可是進口的,撞壞的地方都必須換原裝,四萬六都已經是保守的價格,而且我剛纔手臂也被撞疼了,都沒去醫院拍個片看看,你要知道如果我去醫院檢查,所有費用也需要你來出的,所以已經算是仁至義盡!”
車主倒是算了一本好賬。
常安默默看了眼橫在馬路上的那輛車子,寶馬X5,倒是龐然大物,所以30碼的速度還是能把她的小蟲子撞得面目全非,至於修一下到底要不要四萬六,她也懶得追問。
“好,沒問題!”她拿過單子安安靜靜地簽了字。
解決還算順利。
寶馬車雖撞了一下,但還能開,所以直接開去4S店,但常安的車慘不忍睹了,肯定沒法開,還得叫拖車過來。
又等了將近一個小時,烈日往西邊偏了點,可暑氣沒散,常安就一直站在路邊一家超市的檐廊下。
周勀勸了幾次,勸她先回去,或者找個涼爽的地方等,這邊交給他處理,可她就是不走,筆直地站在那,頭上裹着一層紗布,臉色被太陽照得發紅。
徐南也到了。
“周總…”
“去買兩瓶水過來,常溫的。”
“好。”
徐南進了超市,很快拎了幾瓶礦泉水出來。
烈日炎炎,周勀眯了下眼睛:“給我吧!”
徐南把袋子遞給周勀,看着他慢慢走到常安身邊,周勀好像低聲跟她說了幾句,只是常安繃着臉,一副冷冰冰的模樣,並沒出聲,但水是接了,遞過去之前周勀還特意替她擰鬆了蓋子。
徐南看得嘆了一口氣,一物降一物,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折騰到下午四點才總算把事情全部弄完,周勀又陪常安去醫院拿了CT,查下來有點輕微腦震盪。
“我送你回去。”
原本就是一場飛來橫禍,鬧騰半天常安已經很累,所以並沒拒絕。
周勀開車,常安還是像往常一樣坐在副駕駛,只是一路安靜,兩人比平時更要沉默幾分。
車子快進小區的時候周勀手機開始響,他看了一眼,並沒接,但常安猜都能猜到打電話的是誰。
到家後常安直接把包扔在沙發上。
“謝謝你送我回來,沒事的話可以走了。”
她下逐客令,可這明明是他的房子。
周勀苦笑,但並沒直接跟她爭,她這模樣看着太虛弱了,他不想在這時候讓她再動氣。
“你先去洗個澡吧,晚上想吃什麼,叫外賣還是在家自己做?”
常安有氣無力地看他一眼。
“這是我的事,你走吧。”
她似乎並不願意他多留,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周勀又笑了笑:“好!”
他毫無脾氣似的,站那衝常安揮手,“你去洗澡吧,我自然會走。”
常安盯着他看了幾秒,沒搭理,轉身上樓,走到半道又聽到身後的人提醒:“當心別把傷口弄溼!”
常安步子頓了頓,沒回頭。
十幾分鍾後她把自己浸在溫熱的水裡,這個下午過得太亂,不,最近乃至這幾個月都過得太亂。
常安其實知道自己身上的問題,越煩躁的事她越不想去沾染,如果一不小心被捲進去,她會迫不及待地讓自己從漩渦裡摘出來,所以總是事情越複雜,她越逃避,越逃避就越想要封閉自己。
這是她性格里的短板,她明白,卻不願意去改。
洗過澡之後常安換了條裙子,手機裡躺了好幾條羅小玉的微信,她看了一眼,簡單回覆了兩個字——“我沒事”。
拿毛巾稍稍擦了下溼發下樓,天色轉暗了,但還沒完全黑,寬敞的客廳裡已經亮了燈,周勀的外套和車鑰匙還扔在沙發上。
他沒走?
廚房那邊有動靜,常安走過去,周勀卷着襯衣的袖子在下面條。
“怎麼還沒走?”
他拎着鍋蓋轉身,沒回答她的問題,只說:“洗完了?那去外面等着,一會兒就能吃。”